那位病入膏肓以至於平日無精打采的年輕人,倒當真是在韓江陵家中住下,駕車那位老丈自是千恩萬謝,畢竟如是多年來不停不休,替這年輕人四處求醫問藥,又豈能剩餘什麼閒暇銀錢,冬時單衣夏時舊袍,算算時日,大抵已有六七載不曾更換新衣,但年輕人的病症,卻是從來不曾有好轉跡象。
韓江陵無事,除每月當中有幾日要外出尋營生討銀錢外,其餘時日,皆是在自家那座精舍中打發年月,孩童有時前來,麵皮處往往要添幾處新傷,青一道紫一道,卻從來不說究竟是從何處得來的,倒也無需去說出口來,憑韓江陵這般雖粗枝大葉,但頗有城府的性情,並不需去揣測,就知曉孩童這身傷,必然又同那位很是尖酸刻薄仗勢欺人的女子脫不開乾係。
說來倒是也怪,這婦人分明是身懷六甲,一日日見小腹漲起,力道竟不減輕半點。
頭兩日孩童額角腦門處添了道足有半巴掌長短的深邃傷痕,血水如何都止不住,還是韓江陵托那位暫住在此的趕車老漢,將孩童帶到醫館中,才暫且止住血水,不曾生出多餘病症。
外丙城雖算在灃城裡最是貧苦的地界,可好在灃城富庶多年,固然如今已顯出些許頹勢來,比不得往日那般城中上下皆富貴,倒也比城外過得好些,可也正是因此,外丙三城最外這一城,當中醫館郎中索要的銀錢,可謂是相當豐厚。
倘若是小病小疾倒還好說些,可倘若是染風寒或是疑難怪病,銀錢便如流水,任是城中富貴人,踏足醫館當中,亦是要遭剝皮抽筋,好生割下幾塊經年累月方能養出的血肉肥脂,才可勉強脫身。
何況既是前去醫館尋郎中,從來就無藥到病除的道理,許多城中人病疾纏身,即使是傾儘家財,照舊難以從鬼門關前尋來條還陽路,平白耗儘家財。
以韓江陵如是多年近乎久病成醫的眼光觀瞧,莫說是這座外丙城內的郎中,哪怕是到內甲城中,這位麵色始終無半點生機的年輕人,欲要使得病疾病儘去,也無疑是癡人說夢,從前死於風寒惡疾的城中人向來不在少數,城外亂墳如海,到頭來卻隻是使得外丙城裡所謂郎中聖手,肚皮越發肥厚腫脹,即使是城中素來富貴之人,如是細追究家底,都未必有醫館之中的尋常郎中厚實。
更莫要說,年輕人在醫館當中小住幾日,除卻聽來些含糊言語,病因病灶,壓根不得而知。
韓江陵倒是有些家財,可即使是同自個兒相識甚久的孩童,都不曉得韓江陵究竟做的是甚營生,雖薄有家財,但並不願替這眼見無活路的年輕人做些什麼。
說來也算是仁至義儘,畢竟這位病入膏肓的年輕人,能有這麼個落腳住處,就已然算是韓江陵心善,倘若是再尋自個兒借取銀錢,便就有些說不過去,況且誰人都非富貴之家,討取銀錢若當真能使人從困窘貧病脫身,倒還有些道理,但眼見將死之人,再去虧欠旁人一份錢財,放在何人眼中,皆是十虧無賺的買賣。
年輕人姓楚,可駕車老漢卻姓陸。有時年輕人從醫館回返,韓江陵同這很是古怪的兩人連同孩童一並用飯食的時節,總能從碗碟換位裡。
窺探出陸老漢些許難以明言的期冀,言行舉止小心翼翼,且總是要搜腸刮肚,在堪稱貧瘠的腹內找尋出幾句乾癟至極的阿諛話來,挑個不甚恰當的時節,遞到韓江陵耳畔,隻可惜就如同才踏入灃城時那般,時機也不是好時機,奉承話同樣不見得高明妥當,反而總要使幾人許久無話。
窮苦人家心思,總是小心翼翼束手束腳,就好似是韓江陵當年,仍不曾自立門戶時那般,本就有虧心意,隔閡甚堅,又如何能覺得有半點自在,寄人籬下固然是要渾身不自在,但眼瞧近來陸老漢愁容愈多,就已然能知曉囊中銀錢,已愈發羞澀,能經得住每日向醫館裡送多久,恐怕已是寫在臉上,何況是再添一筆外出尋地界下榻借住的銀錢,於是老者亦有些不顧顏麵,縱然是知曉韓江陵已是不可多見的好心人,依舊盼其能借與自個兒些許銀兩。
甚至連孩童都能瞧出些老漢的心思,可出乎韓江陵預料,這回孩童什麼也沒說,所以老者眼中期盼,也一日日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