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暮靄,竟要連人帶城一並吞將到腹中。
一經入秋,北煙澤近乎已是同彆地入冬相仿,頭前兩日紛紛揚揚落下雪片來,聽人說可比江半郎的心眼還要寬些,足有六七枚指尖那般大。
到北煙澤的秋時,禁酒一事反而要比起往常鬆弛些許,或許是因為頭先有人值夜守城頭,好懸僵死在城上,才有的這等說法,畢竟這等苦寒實在是足夠奪人性命,更何況今年北煙澤的秋時,比以往來得更早。雖說青平君將那枚懸到鳳織下的虎符換來很是豐厚的輜重,奈何這事總往往不能吃旁人許久,總歸是那位尚且聖人如今尚且惦念著舊時這等叔侄間的情分,才是憑此等雙方都相當體麵的法子解去此事,可要是真長久來都憑此事討要輜重,連青平君都覺得自己麵皮薄。
出於此,北煙澤冬時的禦寒衣物還未曾分發時節,倘若是有衣衫單薄守夜者,尤其是那等坐到城頭,先天下人知曉北風乍起何其寒蕭的邊關人,總是能飲上兩碗熱過的酒水,用以在這等齊梁苦寒的夜色之中辛苦打熬。興許尚能瞧見大澤畔旌旗已然是被這等冷到人心都涼了多半的冷風,強行止住去勢,或許隻需稍稍沾染些大澤其中的水珠水屑,則要叫生生凍得翻卷不能。
但不論再好的奇景,瞧上許多年後,總也要覺得膩味厭煩,更何況天底下哪裡有那般多的奇詭景象,需人憑性命去填的,而那些位文人墨客,也斷然不會到這等動輒妖物橫行的地界前來,揮墨成書,有的僅僅是這些位不知此生可否完整走出或是被人抬出北煙澤關口的邊關人。
每逢秋冬時節妖物最是活泛得緊,倘如往常時日妖物相隔十日紛紛而來,秋冬時則消停不過三日,縱然是先前遭邊關眾人打退,照舊是氣勢洶洶而來,竟不畏死,紛紛各顯本事爬上城頭,要從這座困身近乎已有數十載的城關中脫身,去往外頭天高地闊地界,食人止饑,飲血止渴。
邊關中有許多人言說,這些邪祟妖物,大多其實也是有天生地養的神誌,尤其是近些年來,似乎是愈發狡詐惡毒,早先年頭人們所使的計策,這些個妖物雖使得仍舊不甚像模樣,但即使是學得奇慢,依舊能從種種舉動裡窺見一二,且似乎是同人一般,擇選那等妖氣浩大的大妖掠陣,竟是當真像模像樣學來排兵布陣的架勢,假以時日,未嘗不能將邊關人所施的計策,儘數學得精湛。而這其中最為駭人之處在於,妖物邪祟無窮無儘,且但凡有戰事,必是能汲取些堪稱細枝末節的學問,十年之間,或許依舊能以算計二字取勝,可要再過十載,這些頭始終在世人視線之外的妖物,又應當是如何麵目。
城頭上被凍得瑟縮的修行人,將兩手合在嘴邊,深深吐出口濃重的白氣,忽然之間就是失笑,笑自己個兒大概當真是被凍實了腦袋,這等事又何必輪到自己去想,真要是連那幾位能人都琢磨不出解法,破不得北煙澤局勢,那估摸著天底下也不應該有彆人更高明,更能知曉妖物邪祟的厲害。
今日守夜的這位,乃是三境中人,難得在北煙澤足足廝殺奮戰過數個年頭,運氣當屬奇好,莫說是有性命之危,連負創的次數都是少之又少,唯獨前陣子才是破去金身,在右臂上留下道相當深邃的疤痕,遲遲不曾愈合。但這數載之間的廝殺倒著實是大有裨益,否則憑本來天資,恐怕連踏入三境都是甚懸的一件事,如今不單單是破入三境,且境界愈發穩固,就如同學堂書齋裡頭多年不開竅的老儒生,眼下竟是在短短幾年之間開悟,雖依舊算不上天資縱橫,過目不忘,可單憑其厚積薄發,終究有所成。
「好在是有這麼兩碗酒呦,三境都凍成這般德行,莫說那等尋常人,真要在外頭守夜,第二日從城牆上摔將下去,怕是得碎成渣去。」
「是啊,鬼天景不饒人。」
那人再回頭時,有位身形消瘦,而嘴唇儘裂的
書生,穿著破舊至極的棉袍,已不知道何時坐到自己身側,正眯起兩眼伸展懶腰,瞧著就是精氣神奇差,雖是境界高明,依然能從眼眶處瞧出疲懶相,拎著一壺熱氣騰騰酒水。
「你說那些個位公子王孫要是前來此地,能活上幾日?單是這堪稱能沁到人骨子裡的苦寒,尋常人都是挨不得,尚要頂著這般苦寒,握住掛霜凍冰的兵刃同那等妖物分個生死,更不是尋常人能做的事,艱難苦楚,委屈各位弟兄袍澤。」顯然書生是才從萬般勞累其間抽身出來,短暫上城頭歇息,湊巧是遇上這位正凍得瑟瑟發抖的三境,於是破天荒多說幾句話。
誰人都知曉在北煙澤能夠如此明目張膽拎著酒壺四處亂走的,也唯有那麼幾位,穿紋凰織錦身形矮小的青平君,成天忙碌無半日閒暇,偶然之間才能得以回鄉的雲亦涼,瞧誰人都不如自個兒,卻死活摸不著五境門檻,遇戰時尤喜舍命衝殺在前的江半郎,還有這位從前來北煙澤,就化解許多次妖物重重圍困的書生柳傾。而這幾人中,妖物最是忌憚的並非是一雙拳通天貫地的清平君,也非是劍氣浩大磅礴的雲亦涼,也不是那位持鐧衝陣悍勇一時無雙的江半郎,而是這位時常在軍帳中不露麵的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