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溪靈當年途徑一處醫館時節,曾見過那等重病垂死之人,麵色枯敗,猶如截色澤慘白的枯枝模樣,眼窩深陷,而氣若遊絲,通體上下近乎是骨瘦如柴,瞧來似是在骨節之外蒙上層乾枯腐朽的死皮,雙唇萎靡勉強能裹住齒舌,哪怕是坐起身來這般動作,如無人攙扶,動輒也需耗費上煮罷一爐茶的功夫,雙肋凸顯起伏,目中無神。
自醫館中離去過後三日,秦溪靈都不敢獨自休憩,更不同旁人說,隻是拽著不明所以的宮枕雪同席數日,這才漸漸忘卻。
可眼下蹲坐到一旁,正咧嘴饒有興致打量四周的這位布衣青年,麵孔比當年所見將死之人,則更為陰森可怖,麵色灰敗舌尖猩紅不說,露於布衣之外手足,纖細如藤,但起身時卻足有近一丈高矮,軀殼扭動時一連串骨節炸響,但兩枚暗黃眼眸,還是死死盯住已然雙腿癱軟,險些昏將過去的秦溪靈,尖牙森森,袖口脖頸處則有晦澀不明符字環繞,更顯駭人。
但這位勉強能瞧出些人形的布衣青年,開口時卻是猶如孩童,話語聲相當稚嫩,見秦溪靈險些受驚昏將過去,反而退後兩步連連擺手,「在下隻是見姑娘眼熟,這才上前攀談,生來便是這番模樣,沒少驚嚇過旁人,但的確無甚惡念,隻是在炭火邊坐得燥煩,趁著外頭天涼喘幾口鮮活氣,姑娘莫責怪。」
也不知是凍骨寒風,使秦溪靈略微找回了些神智,還是這布衣破舊難以遮擋四肢的年輕人開口時,確鑿聽不出惡意來,秦溪靈稍稍定下心神,倒是收起多半慌亂來,那布衣青年遞來一株打結枯草,笑容雖仍是可怖,但已不似起初那般使秦溪靈驚恐。
憑這位說話不甚利索的布衣青年磕磕絆絆自語,已不知自己是從何處而來,隻從記事起初,雙親攜其逃難而來,便在這黃從郡內落戶安家,倒是過了幾年平穩安定的舒閒時日,左鄰右舍又是好心腸,時時幫扶,故而即使家徒四壁清貧得緊,倒也知足安樂。
隻是多年前雙親外出采藥填補家用,大抵是遇上山中虎狼惡獸,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待到人手去山中找尋時,隻見有些未曾乾涸血跡,與幾片散落在地的舊衣,苦苦找尋無果,隻得是流落街頭,幸虧是遇上位住杖四處討齋飯的老遊僧,視若己出,更是教授些安身立命的本事,這才得以活到今日,如今打算回黃從郡瞧瞧,順帶謝過當年近鄰。
「這編草結的本事,還是當年跟近鄰家學的嘞,編二百個草結,能換一枚銅錢,能頂一整日的餓,姑娘既是黃從郡中人,說不巧還真在下有些淵源哩。」
雖模樣凶神惡煞,但布衣年輕人望向那枚草結時,神色竟是出離歡喜,肩頭聳動,雙手湊起拍了拍,模樣一時稍顯憨厚。
終究將心境放平下來許多的秦溪靈,倒是想起這枚草結的來頭,大概是因一地有一地風俗,唯有黃從郡內,人們最喜打這等草結,雙親當年在時,也時常拿這等草結逗弄尚且年幼的秦溪靈。甚至販夫挑貨者,也大多喜好憑此結綁固物件,傳聞這等草結,既能保貨物牢固,也可令拴在心尖上的人,不至於走失,隻是近年來曉得如此打結的人,在黃從郡北境愈發稀少,於是竟也無知無覺綻開一抹笑意來,扯起枚草根,不甚熟練地係好一枚草結,卻是同布衣年輕人遞來地一般無二。
流年如盜,錯意間滄海桑田月走星挪。
一位乃是危難時節接過黃從郡頭一等繡府的柔弱女子,一位是早年間背井離鄉謀生,今日方歸的古怪樣貌年輕人,在這等年關迫近的時節,促膝說起些黃從郡的舊事,瞧來荒誕得緊,可萍水相逢,總覺投緣。
年輕人說,尋上門的那位便宜師父,是自東而來,打扮做派都像是位遊僧,可偏偏不見其念佛,總是要說些晦澀難懂的言語,還曾言說年輕人這身骨肉,乃是生來近乎顯跡的夜叉鬼軀,隻可惜上蒼吝嗇,隻
賦這身天賦異稟的筋骨,卻少生靈智,時常要在年輕人身上紋戳些怪符咒法,說是對身子大有裨益,沒準日後得證果位,想來也是極好。
那老遊僧分明乾巴身形,力道卻是極重,總是要叫年輕人疼得坐臥不寧,但不曉得是這咒法怪符推波助瀾,還是果真如老遊僧所言,乃是什麼轉世夜叉,身形卻一日日拔高,雙腿骨節反轉,倒當真像是話本裡頭繪描的怪物。
疼是真疼,更不要說偶然行走世間時,連垂髫小兒都要朝自己仍幾枚石頭,或是拎著一截短棍,朝自己身上不由分說狠敲幾下,罵上兩三聲妖怪看棍,可肚子不餓,老遊僧不需化緣,就能養飽自己食量愈發增長的肚皮,但與旁人不同,隻是四肢漸長,不論吞下多少吃喝,偏偏骨瘦如柴。
也曾瑟縮在秋葉隨風劈頭蓋臉的深巷裡,隻敢露出個腦袋瞧貪玩孩童被雙親扯著耳朵,嚎哭掙紮不情不願走上歸家小道,很是羨慕人家有爹娘的,哪怕是挨上一頓揍呢。
也有時會莫名想到,爹娘興許尚在人間,隻是走迷了路,先前曾經趴在寺院牆頭,聽佛堂裡老僧講什麼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桃林阡陌樂而自足,想來爹娘如今應當是誤入了這麼處人間外的好去處,不用忍饑受凍,也不必佝僂著腰背采藥材,家家戶戶有雞有牛,連荷葉裡頭的米粽都有肉香,隻是路途遙遠,還未顧得上接自己去享清福。
「隻顧自言自語,卻不知姑娘要去到何處,怎偏要趁此時趕路。」
許久未回過神來的秦溪靈搖頭苦笑,連自己都驚訝於言語毫無隱瞞,將繡府受人侵占,屢次三番狀告無果,隻得去往彆處安生,來龍去脈,皆儘道來。
卻不料年輕人如遭雷擊,半晌過後,才幽幽道,「那老遊僧讓在下等一個人,看來便是姑娘了。」
遠山有一聲鈴響。
不等秦溪靈狐疑,年輕人麵皮皺起,青筋突跳,幾乎是由牙縫中擠出一個逃字。
隨後原本眉眼和順許多的布衣青年,中邪似顫抖起來,足有常人成倍長短的雙臂,沿兩肘處倏然亮出兩口黑紋遍布的長刀,自皮肉之中伸展開來,足有四寸長短,直立而起,原本自手腕脖頸遍布渾身的咒紋怪符猶如走蛇蘇醒,漸次爬滿渾身,惡相儘顯,甚至連口中利齒都猛然伸出唇邊,衝天煞氣轟然衝開四周碎雪,胸膛鼓蕩,但仍餘掙紮神色,雖死死盯住麵色煞白踉蹌離去的秦溪靈,死死定住雙腳,未曾上前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