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神譚!
第十五章、一指龍文
火球在方飛的手心跳動,灼熱的亮光均勻地鋪灑在粗糙的地麵上。他的右手向前推出,神識注入息壤,地皮應念一動,徐徐拱了起來,先是渾圓如球,漸漸向上拉伸,升到男孩一樣高矮,變得橢圓修長,如同一顆豎立的鳥蛋。
“變!”方飛低喝一聲,神識裹住息壤,清晰地觸摸到了每一個土元胎。
息壤中的元胎多而密集,活躍無比,統統擠在一起,仿佛血肉相連,簡直密不可分。方飛試圖控製元胎,幾次三番都被息壤拒絕,一想到靈昭危在旦夕,他就焦躁起來,強行控製元胎,後者奮力反擊,把他的神識趕了出來。
方飛快要瘋了,拚命壓榨元神,神識漫如潮水,反複衝擊息壤。兩股神識在息壤裡交鋒,方飛身前的“鳥蛋”凹進凸出,劇烈地改變形狀,忽而拉長,忽而變粗,甚至顯現出人形輪廓,眉眼口鼻呼之欲出。可是好景不長,很快形影模糊,變回光溜溜的卵形——那是盤古的形狀,任由方飛如何攻擊,沉睡的巨人如同崇山峻嶺,巍然屹立,不可動搖。
元氣很快耗儘,元神疲憊不堪,方飛惡心想吐,渾身發軟,因為緊張和沮喪,精神到了崩潰邊緣。
“變!”他大吼出聲,叫聲淒厲淒涼,在牢房裡反複回蕩。
他感覺前所未有的無助,一想到靈昭正在經曆的凶險,他的心就在滴血。那個悲慘的女道師,在這兒度過了漫長的十年,沒吃沒喝,不見天日,無休無止地對抗殘暴的魔徒。皇師明活著是因為邪惡的信念,靈昭能夠活下來,全是因為對女兒的思念。
可這一切都要結束了,因為一念之仁,她幫助了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孩。她救了方飛,卻把自己推進了火坑。
“變呀!”方飛又吼一聲。他掏空了元氣,他的神誌飄浮起來,意識漸漸模糊,猛可景物變幻,息壤消失了,火焰不知去向,昏黃的光亮彌漫四方,忽來忽去,鳥兒一樣自在地飛翔。
這一幕似曾相識,方飛很快意識到這是夢裡見過的盤古元神。無儘的壓力猛撲上來,沉滯的感覺布滿全身,他下意識扭曲身子,順應巨大的壓力,徐徐滑入那一片黃光……
“這就對了,”一個聲音在他身後說,“順從祂,不要對抗。”
“天道師!”方飛回過頭,身後空無一人。
幻象消失了,他又回到牢房。方飛不勝迷惑,剛才他沒有做夢,卻自然而然地進入了幻覺,盤古的壓力清晰可覺,天道白的聲音也如在耳邊。但這一段幻覺點醒了他,讓他明白了症結所在,為了救人,方飛試圖控製息壤,不料適得其反,激起了盤古的反抗。土巨靈擁有開天辟地的偉力,方飛強攻硬打,好比以卵擊石。
“順從是為了消除敵意,盤古會試探你、考驗你,你不能抗拒祂,也不能融入祂,你得在順從與融合之間保持平衡。如果做到這一點,那麼你就能與盤古建立起一種聯係,透過這種聯係,你會獲得土巨靈的力量。”
夢裡老道師的話語在腦海回蕩,方飛深感羞愧。天皓白早已指明一切,可他放任焦慮和憤怒,完全忘記了已經領悟的道理。
“順從而非對抗……”方飛調勻呼吸,打起精神,凝目望去,發現失去神識支撐,息壤已經縮了回去。他閉上雙眼,伸出雙手,神識注入地麵,息壤悠然升起,如同一個越吹越大的氣泡。方飛平心靜氣,不再對抗盤古的元神,神識柔滑如絲,順著盤古的意念在息壤裡流轉,就像一塊隨意變化的黏土,填滿元胎之間細微的空隙。
盤古失去了敵意,神識隨他流轉,雙方不斷融合,又不斷分開。分分合合,來來去去,方飛的意識脫離了身體,一點點跟息壤裡的土元胎聯結起來,盤古的孤寂呼嘯而來,伴隨來自地心的無儘活力,這種活力意味著強烈的渴望——
永無止境的生長,填滿所有的空虛。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方飛一分為二,他望著息壤,息壤也在打量著他。閃念之間,息壤變成了男孩的模樣,高矮胖瘦,惟妙惟肖,它抿著嘴巴,歪著腦袋,眼珠滴溜亂轉,就像初生的嬰兒,好奇地審視這個世界。
方飛看著泥人,心裡有點兒糊塗,不知道這是自己的化身,還是盤古的分身,泥人的體內,兩種神識並存不悖,一半屬於盤古,一半屬於方飛,兩種神識融合起來,形成了某種煥然一新、不可言說的東西。不是自由意誌,勝似自由意誌。
方飛走了一步,泥人同步走出,他旋轉一圈,泥人也隨之旋轉,兩人宛如真實與鏡像,隔著虛空翩翩起舞。
方飛停了下來,望著對麵的泥人,心裡充滿水融的感覺。
“你是我嗎?”方飛喃喃問道。
“我就是你!”泥人開口回答,一時間,方飛也鬨不清它在重複自己的心思還是宣示盤古的意誌。
“去找靈道師!”方飛下令。
泥人轉身走向牆壁,晃一晃,穿牆而過。方飛眼前的景象一下子變了,先是昏黑幽沉,隨之微微發亮,四周黃乎乎、熱烘烘,既不清晰,也不模糊。
他很快意識到,這些畫麵來自泥人,他正以化身的視角觀看一切。發出黃光的物質是息壤,常人隻能看見泥土,化身卻能透過泥土看清本質。土元胎的光亮驅走了黑暗,有如指路明燈,給穿牆的同類指明了方向。
這感受古怪極了,方飛心跳血湧,緊張地操縱著化身,唯恐一不小心瓦解崩潰,可他很快發現自己杞人憂天,泥人身在息壤,完全無拘無束,堪比劍魚分開海水,四周的息壤猶如融化的油膏,滑滑溜溜,毫無阻力。
泥人恣意地遨遊,很快撞上了“蓐收金門”。金門冰冰涼涼,方飛撞了幾下,果然堅不可摧,他駕馭泥人繞開金門,反複試了幾個方向,息壤忽然消失,進入一座牢房,可是空無一人,並無生命跡象。
方飛繼續搜尋,不斷放出神識,透過泥人在息壤裡擴張。不多時,他捕捉到若乾聲響,除了激烈的碰撞,還有陰沉沉的雷聲。
“左前方!”確定了聲音的位置,泥人向前飛奔,穿過兩座空牢,聲響越來越近,方飛感覺一陣莫名的興奮——既然還在搏鬥,足見魔徒沒有得手。
搏鬥就在前麵,方飛放慢了速度,神識鋪張擴散,很快勾畫出牢房的輪廓。泥人悄無聲息地滑向左邊牆角,徐徐鑽出牆壁,偷偷向外窺探。
牢裡上下四周布滿了灌木藤蔓,密層層儼然原始叢林。對於土化身來說,這些脆弱的植物十分凶險,一旦碰到踩到,好比蟲子撞上蛛網、馬蹄踩中鐵刺,藤蔓根須鑽進化身,能像剃刀一樣切開息壤,甚至打破元胎的黏結,把整個化身攪成一團爛泥。
這是靈昭布下的陷阱,用來遲滯魔徒的攻勢。枝葉裡,藤蔓間,大小兩道人影正在忘我搏鬥——
皇師明磕磕絆絆,常被植物纏住,渾身金刃翻飛,不斷切開羈絆,兩人相隔不過一米,息壤的微光映照出靈昭的樣子,女道師的真身與化身容貌相同,可是滿頭白發、臉如白紙,身上血跡斑斑,左肩和右腿傷勢嚴重,左臂軟軟垂下,右腿一瘸一跛,每一次跳躍,都給她的臉上留下痛苦的痕跡。
可她沒有一味退讓,而是不斷奮起反擊,反擊來自雙手食指,左起右落,指尖劃過虛空,留下淡青色的光痕,勾連不斷,閃耀不滅,微微扭曲蠕動,竟是精妙的龍文,
她在書寫符咒,用的不是毛筆,而是兩根手指。
指頭也能寫符,方飛聞所未聞,不過事實就在眼前,不但龍文耀眼,龍語也從靈昭口中吐出,風雷齊鳴,正是方飛先前聽見的聲音。“極烈符”化為大火湧出靈昭的指尖,呼啦啦裹住了撲來的魔徒。牢房裡高溫灼人,魔徒身上的金刃在火焰裡融化,變成亮閃閃的霧氣,周圍的植物爭相鑽進火裡,纏住魔徒的手腳,助長奔騰的火勢。
皇師明變成一個火球,他大力一縮,忽又向前躥出,如同蛻皮的毒蛇,整個兒鑽出火焰,左臂暴漲伸長,掐向靈昭的脖子。女子仰身躲過,腳下踉蹌未穩,小腹傳來劇痛,魔徒的右腳仿佛刺刀,嗤地貫穿了她的身子。
靈昭摔進灌木叢裡,口中發出痛苦的,眼前微微一黑,巨大的影子向她壓來。
砰,撞擊聲沉悶異常,皇師利向左翻出,滾到一邊咆哮如雷。
靈昭滿心詫異,挺身坐起,忍痛望去,但見魔徒的身子臃腫不少,皮球似的翻來滾去,定眼再瞧,她失聲驚叫“方飛……”
“方飛”就在那兒,活是一隻考拉,手腳齊下,摟住皇師明的脖子。
靈昭喜極而泣,先前見到皇師明的化身,她以為男孩遭了毒手,心中悲憤絕望,隻想以死相拚,誰想方飛不但活著,而且練成息壤化身,危難關頭,纏住了魔徒,把她從鬼門關裡拉扯回來。
“斷呀!”方飛四肢發力,想要擰下敵人的頭顱,這是化身的中樞,腦袋一丟,化身也會崩潰。可是魔徒的脖子有如鐵柱,使儘力氣也撼動不了,忽然身後風起,皇師明的手臂翻轉過來,吐出兩截金刃,嗤嗤兩聲,刺入他的胸背。
化身受創,本體也覺痛苦,方飛呼吸不暢,身子像被劈開。他悶哼一聲,放出“火魔千手”,轟隆聲響,火焰點燃自身,熔化體內金刃,隨後滾滾向下,形同百十條燃燒的鐵索,把皇師明從頭到腳纏繞起來。兩人同時陷入火海,方飛仿佛置身熔爐,灼痛從內到外,汗水淋漓而下,呼吸的空氣就像沙漠的焚風。
魔徒怪叫一聲,沉身潛入息壤。失去空氣支撐,火焰立刻熄滅,方飛無奈放手,掉頭就走,皇師明緊追不放,兩人繞著牢房瘋狂追逐,一如虎鯨追逐海豹,息壤軟如水、滑如油,緊緊圍繞在兩人四周。
土遁極耗元氣,短短十秒,方飛就被掏空,真身氣喘如牛。魔徒的速度絲毫不減,皇師明是頂尖兒的甲士,元氣充沛,超群絕倫,霎時逼到近前,右手迅猛抓出。方飛有所察覺,儘力一躥,像是飛魚出水,破土而出,滾回牢房。
皇師明一抓落空,跟著鑽出息壤,忽然青光滿目,無數光團燦如繁星,化為一股激流向他湧來。
樹王靈孢!皇師明吃過這些光團的苦頭,下意識想要縮回土裡,不防人影忽閃,方飛反身撲來,一把將他摟住。皇師明叫聲“好”,抓住男孩,雙臂發力,想要把他撕成兩半,忽聽噗的一聲,方飛渾身爆出根須藤蔓,粗細不一,數以百計,皇師明就像抓到一隻刺蝟,千蟄萬刺,無從著手,但覺手臂劇痛,根須毒蟲一樣鑽了進來。
方飛孤注一擲,把靈孢藏在體內,化身人肉,撲向魔徒的一瞬,靈孢變成根須衝出身體,也把皇師明釘在一塊兒。
魔徒淒聲怪叫,急要擺脫方飛,可是男孩不顧生死,拚命把他抱住,木克土,藤蔓紮根息壤,源源吸走皇師明元氣,魔徒渾身發軟,極力變出金刃,一麵切斷藤蔓,同時斬向方飛。
方飛早有防備,使出“火魔千手”,火流跟隨藤蔓湧向金刃。皇師明無可奈何,召出水化身應對,水光湮沒火焰,又被息壤裡的藤蔓吸走,靈孢雨點般落到魔徒身上,生根發芽、洶湧暴漲,連同方飛一起,化為活生生的枷鎖。
魔徒擺不脫,掙不開,精氣飛快流逝,禁不住咆哮連連。
“皇師明……”一個聲音從後麵傳來,虛弱裡透著堅毅。魔徒應聲回頭,靈昭抿著嘴唇站在他身後,臉上血跡未乾,眸子幽幽發冷,右手食指吐出一束冷青色的光芒,凝聚不散,長約八寸。
“神劍符……”皇師明尖叫一聲,縮身想逃,可是藤葛糾纏,動彈不了。靈昭手指一揮,青茫茫的劍氣一掃而過,魔徒渾身僵挺,腦袋轉了半圈,骨碌碌向下滾落,啪地摔成一堆爛泥。
方飛懷裡一空,皇師明雄偉的軀乾化為泥漿,軟乎乎、滑溜溜,從他雙臂之間悄然溜走,剩下的藤蔓、枝條彼此糾結,呆柯柯杵在那兒,活是一副奇怪生物的骨骸。
男孩愣了片刻,方才意識到敵人已被打敗。他收回雙手,緩慢後退,息壤從腳底湧出,飛快地修複殘缺的軀體。
咕咚,靈昭摔倒在地,躺在那兒兩眼緊閉,她用儘最後的力氣,完成了決勝一擊,到了這個時候,已是油儘燈枯。
“靈道師……”方飛衝上去扶起女子,用手探了探,鼻息微弱,心臟還有搏動。
“還活著!”方飛放下靈昭,頹然坐下,他伸出食指,輕輕揮舞,試圖書寫醫療符咒,可是寫來寫去,符光零零星星,無法結成文字。
“你想寫符?”靈昭的聲音虛弱傳來,方飛回頭一瞧,女道師張眼看來,眸子暗淡,男孩訕訕收手,說道“我隨便試試。”
靈昭注視他半晌,試圖支撐起來,方飛把她扶到牆邊,背靠牆壁坐了下來。
“多謝!”靈昭定眼望著他,露出不易覺察的笑容,“蒼龍方飛,你總能讓我吃驚。”
“我來遲了。”方飛歉然說道。
“不遲,”靈昭笑了笑,“還能見最後一麵。”
“最後?”方飛不禁駭然,“您在說什麼?”
“我傷得太重,”靈昭看看自身,“這一次怕是過不去了。”
“不可能,”方飛急聲說道,“我會救您。”
“怎麼救?”靈昭苦笑,“這裡什麼也沒有,沒有藥,沒有大夫……”方飛忽然說道“用符咒呢。”
“符咒?”靈昭搖搖頭,“我一個字也寫不了。”
“靈道師,”方飛遲疑一下,揚起食指,“怎麼用手指寫符?”靈昭盯著他,半晌問道“你會說龍語嗎?”
“會!”方飛點頭。
“果然,”靈昭歎了口氣,“你從來不會讓我失望。”
“這跟龍語有什麼關係?”
“因為……”靈昭扯動傷口,痛得倒吸冷氣,“最早書寫符咒的生靈不是道者。”
“不是道者?”方飛腦海裡閃過一個修長宛轉的影子,心血上湧,脫口而出,“是龍!”
“不是普通的龍,而是神龍,”女道師糾正男孩,“祂們用的也不是毛筆,而是祂們的身體。”
“身體?”
“神龍把身體當做符筆,把天地當做符紙,寫下壯觀絕倫的符字。”
“這麼說,書寫符咒不一定要用毛筆。”
“符筆出現很晚,它是道祖的發明,剛柔並濟,簡捷高效,放大了我們的力量,加快了寫符的速度,如果運用得法,能用最短的時間書寫最強的符咒。神龍的符咒強大穩定,可是太花時間,而在戰鬥中,速度決定了勝負,”靈昭歎了口氣,“符筆流行是自然淘汰的結果。”
“神龍被道者打敗了?”
“打敗太武斷,確切說是降伏,有時神龍會追隨降伏祂們的人,當這些人死去,祂們也會離開。”
“怎樣才能像神龍一樣寫符?”比起曆史,方飛更關心現實。
“用龍的方式。”
“龍的方式?”
“龍之文,龍之語,龍之氣,三者缺一不可,”靈昭頓了頓,“也就是說,你先得是一個元氣純淨的蒼龍人,還得是一個會寫龍文的‘龍語者’。”
方飛心跳加快,起身問道“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如果……”男孩咽下唾沫,“三個條件都滿足呢?”
“那麼,”靈昭似笑非笑,“你就能學習‘一指龍文’。”
“和您一樣?”
“和我一樣!”
“您能教我嗎?”
“可以!”靈昭點頭。
“太好了,”方飛眉飛色舞,“學會這個,我就能寫出醫療符咒……”
“救我?”靈昭笑道。
“對!”
“不可能,”靈昭徐徐搖頭,“你死了這條心。”
“為什麼?”方飛瞪大雙眼。
“傻孩子,”靈昭艱難地抬起右手,撫摸化身的臉頰,方飛遠在數千米外,也能感受到她冰涼的手指,“符咒來自元神,化身不能寫符,因為它沒有元神。”
方飛從九天之上摔了下來,腦子一片空白,半晌才說“如果我要救你,就得親自來這兒?”靈昭沒有回答,隻是苦笑。方飛想了想,注目女子“您還能支撐多久?”
“足夠教完‘一指龍文’,”女道師枯槁的臉上閃過一絲神采,“蒼龍方飛,這是我最後一課。”
“謝謝!”化身單膝跪下,真身的眼裡閃動淚花。
“我隻能說,不能示範。”靈昭慢慢地將運氣、發聲的方法對著方飛說了一遍,“最重要的還是控製神速,你能變出息壤化身,已經接近三倍神速。不過手寫龍文,神速不是越快越好,根據龍文的筆勢變化,筆畫縱橫曲直,神速也得忽快忽慢,元神的流轉要和龍文的書寫內外呼應,雙方節奏一致,符咒才能成功……”
靈昭的話語透過化身傳到方飛耳中,他邊聽邊寫,伸出食指對著空氣勾畫,元氣鑽出指尖,注入虛空,忽隱忽現,時有時無,唯一讓人欣慰的是,他能感覺到元神的流速,對於神速的控製了然於胸。
靈昭的聲音越來越輕,斷斷續續,不成詞句,女子的生命正在飛快的流逝,就像枯萎的花,乾涸的水,眼神漸漸迷離,嘴角浮現出譫妄的微笑。她就要死了,可她並不遺憾,薪儘火傳,知識和意誌後繼有人,有了“息壤化身”和“一指龍文”,男孩已經獲得了在地牢裡生存的能力。他會頑強地活下去,一如黑夜裡的星辰,無論過去多久,永遠閃耀光輝。
方飛意識到靈昭的處境,心急如焚,所有精神都貫注指尖。他使出“禦神”,努力控製神速,跟隨龍文的筆勢,大開大合,大起大落,在空氣中留下一道道天青色的光痕。
突然元神跳了一下,神脈的脈流溢出元神,融合浩蕩的元氣,化為千絲萬縷,若有若無地通向指尖。
男孩的筆勢一下子變慢了,指尖移動的範圍大幅縮小,不過數秒時間,完全歸於靜止。指頭儘管停下,書寫的欲望卻是前所未有的強烈,體內仿佛藏了一頭怪獸,奔騰怒吼,想要破體而出。
修行到了緊要關頭,一如黎明前的黑夜,方飛渾身發燙,汗如雨落,指尖元氣縈繞,亮起一盞青燈,光芒照亮了牢房,靜止的手指顫抖起來,越抖越快,頻率直追蜂鳥的翅膀,一股強烈的意念在指尖徘徊,欲罷不能,不吐不快。
“玄叱飛光!”他口吐風雷,流暢的龍文從指尖一瀉而出,牽連不斷,盤空起舞,如同一條條細小的飛蛇,倏忽抱成一團,發出炫目的強光。
嗤啦,光團裡飛出數十道閃電,擊中蓐收金門,電光縱橫流躥,滋滋作響。金門上鐫刻的龍文變得灼亮,如火如金,扭曲流淌,電流不由自主,紛紛鑽進字裡,很快消弭無痕。金門暗淡下來,就像一張不苟言笑的大臉,冷冰冰,硬梆梆,拒人於千裡之外。
方飛注目金門,輕聲說道“隱書!”左手白光閃過,隱書悄然出現,光白素淨,皎潔如新。他穩住心神,手指在書上寫下“天獄地牢蓐收金門”一行文字。稍一沉寂,版麵一下子跳出數十個青煜煜的龍文,筆畫扭曲,形體多變,就與金門上的符咒一模一樣。
他心子狂跳,翻轉隱書,白石版的背麵青茫茫一片,寫滿數十個龍文,字跡細小,忽聚忽散,可是字義連貫,正是一道反咒。
狂喜直衝頭頂,方飛幾乎想要親吻這本曠世奇書。他把反咒瀏覽數遍,一字不漏地牢記在胸,隨即收起隱書、閉眼冥想,元氣流向指尖,手指顫動起來,喉頭劇烈振動,吐出沉雄有力的龍文——
“脫萬物順五行辟風雷藏神機無遮無攔四方有界六合歸一天地無心風不留行……”
一口氣寫完反咒,字跡飄蕩半空,勢如靈蛇狂舞,方飛盯著龍文,體內傳來一股悸動。
“聚!”他手指金門,龍文相互糾纏,瘋狂扭動,結成一個光燦燦的圓球,大如人頭,照得四周如同白晝。
“開!”方飛一聲斷喝,光球衝向金門,轟隆一聲,光球爆裂,化為數百道強光,蜿蜒扭曲,如蛇如龍,貼著金門到處亂躥。
金門感到威脅,亮起火紅的符字。符文遇上青光,一如烈火遇水,稍一掙紮,旋即熄滅。不過片刻,金門上的刻字都被天青色的光亮填滿,吱嘎嘎悶響不斷,金門向前挪開五寸,露出一條狹窄的門縫,外麵一團漆黑,仿佛怪獸張口,噴吐冷酷白氣。
方飛打起精神,閃身鑽出牢房,嘎的一聲,金門從後關閉。外麵伸手不見五指,黑暗就像融化的瀝青裹在身上,他屈指一彈,火焰湧出手心,就像一朵紅花淩空綻放。
火焰抖了一下,忽然掉頭向左,受到某種力量的吸住,變得細細長長,定定地指向遠處。方飛轉眼望去,一團漆黑,隨即放出神識,忽覺頭皮發炸,他清晰地感知到了黑暗儘頭的東西。
“土伯?!”方飛收起火焰,亡命狂奔,他的息壤化身就在靈昭身邊,真身、化身藕斷絲連,方飛能夠輕易地感知到化身的位置。
吸力從腳下傳來,方飛仿佛踩進了一攤爛泥,趔趄一下,險些摔倒。
“禦神!”他心裡大叫,儘力一跳,掙脫引力沼澤,縱身向前飛躥。一口氣跑出數裡,腳下引力稍稍減弱,方飛來不及高興,引力忽又變強,重重疊疊,凶猛地拉扯每一個細胞,懶洋洋的感覺從骨子裡漫了出來,他幾乎想要放棄掙紮,可是理智不斷敲打著他,男孩打起精神,又一次掙脫了引力。
引力時有時無,毒蛇一樣追隨他的腳步。方飛忽而陷落,忽而跳出,鬨得滿身大汗,心裡卻很明白——土伯就在後麵,跟他相隔不遠。
土伯不是蠢笨的野獸,它有貓的眼睛,也有貓的陰險,藏在黑暗深處,不緊不慢地跟著男孩,把他當做玩物,反複戲弄對方,直到對方筋疲力儘,再來慢慢享用美餐。
又跑數裡,方飛停下腳步,伸手向前,金門冰冷光滑,化身與他隔門相對,也用同樣的動作觸摸門板。
“脫萬物順五行辟雷霆藏神機無遮無攔四方有界六合歸一天地無心風不留行……”
龍語震響,龍文閃耀,一陣奇聲怪響,金門向外敞開,忽聽一聲低吼,腳下引力增強,狂風從後吹來,夾雜刺鼻的腥臭。
土伯撲了上來,方飛閃身鑽進牢房,回頭抵住金門,砰的一聲關得嚴實。
沙沙沙,金門外傳來抓撓的聲音,伴隨巨獸沉重的呼吸。方飛每一根汗毛都豎立起來,劇烈的心跳撞得胸膛生痛。
金門上符字灼亮,道祖符咒發動,巨獸嗚咽一聲,停止了抓撓,可是呼吸還在,一起一伏,不斷牽動方飛的神經——土伯並未離開,它在金門之外耐心地等待。
“畜生!”方飛咒罵一句,回眼看去,靈昭頭顱歪斜,寂然不動。失去元神的庇護,盤古捕獲了她,女子的身軀正在下沉,息壤如流沙一樣把她掩埋。
方飛衝上前去,一探鼻息,呼吸全無,身子僵硬冰冷,感受不到血脈的搏動。
“死了嗎?”方飛周身發冷,經過短暫的慌亂,他又冷靜下來,放出神識查探,但覺女子的元神並未離開身體,隻是晦暗無光,神速接近零點。
元神還在,就有生機。方飛挺身站起,叱吒風雷,筆勢縱橫,指尖青光亂閃,符字飛快跳出——“清創符”、“止血符”、“生肌符”、“益陽符”、“補氣強心符”、“固本培元符”……但凡學過的醫療符咒,一股腦兒飛向女子,寫完一遍,再寫一遍,定眼看去,靈昭紋絲不動,息壤已經漫過了她的脖子。
絕望像是毒液,徐徐注滿胸膛,方飛筋疲力儘,跪倒在地,手指無力垂下,眼前模糊不清,淚水順著鼻溝流入嘴裡,苦澀的味道悄然化開。一時間,他想到了父母,想到天皓白,最親近、最愛戴的人一一死去,每一次他都近在咫尺,可又全都無能為力。悲慟和自責淹沒了他,方飛張開嘴巴,哭得撕心裂肝。
“你哭什麼……”一個聲音氣若遊絲,在他耳邊悠悠響起。
方飛猛地抬頭,瞪眼望著靈昭,女道師從土裡浮了上來,睜開雙眼,空洞地望著他。
“沒什麼……”方飛話一出口,忽又破涕為笑,“靈道師,你還活著啊?”
“傻孩子,”靈昭搖頭苦笑,“你寫了那麼多符,我又怎麼會死?”
“我也不知道該用哪種。”方飛大喜大悲,變得呆頭呆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