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_孤星傳_思兔閱讀 

第三章(1 / 2)

孤星傳!

這一瞬間,大地都仿佛一起變了顏色,那兩本書的黑桑皮紙封麵上,也似乎都沾滿了斑斑的血跡,那些都是曾經愛過裴玨,也曾經為裴玨愛過的人血跡,所不同的隻是他們似已不再愛裴玨,而裴玨卻是始終愛著他們的。。qb5

其實他所受過的折磨已經夠多了,多得已足夠使他的情感變得冷酷一些,但不知是他比彆人都聰明些抑或是都笨些,這些挫折,非但未能消磨去他生命的勇氣,也未能冷卻他熱情,生命雖然坎坷,人們雖然冷酷,他卻是仍然熱愛著他們的。

此刻他坐在馬上,必須非常努力地支持著自己,才不致從馬上跌下來。

有風吹過,吹得他對麵的千手書生身上的銀灰色衣袂飄飄揚起,也吹得千手書生托在掌心的那兩本書的冊頁飄飄揚起。

裴玨的目光從這兩本已為他帶來許多災禍的書,呆滯地移到那在他眼中似乎高不可攀的銀衫人身上,卻見千手書生嚴峻的麵孔,此刻竟像是泛出一絲溫暖的笑意。

“溫暖”,是裴玨多麼急切地渴望著的東西呀,於是他抬起頭來,勇敢地望著這冷酷的銀衫人,兩人目光相對,裴玨隻覺得冷酷的人目光中原來也是有著人類的情感的。隻是,他卻無法了解這種情感究竟是在表示著什麼意義而已。

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夠聽得見,說得出,因為此刻他心中疑團重重,恨不得立刻便能得到解答,於是他伸出手,指了指那兩本書,但是,他卻無法比出一個能代表他心中意念的手式來。三他方自整頓著自己紊亂的思緒,哪知一陣無比強勁的勁風,驀地自道旁右側的樹木中穿出,“呼”地一聲,竟將千手書生托在掌心的那兩本書,遠遠吹到地上,坐在馬上的裴玨,身形搖了兩搖,便也無法控製自己的身形,“噗”地,竟從馬鞍上跌了下來。

就在裴玨身形落地的那一刹那,道旁左側的林木中,倏然掠出一條人影,電也似地竄到馬前,伸手一抄,將剛剛落在地上的書抄在手上,身形一弓,倏然自馬腹下穿過,掠入右側林木裡。

值得遺憾的是人們永遠無法將在電閃而過的那一刹那裡同時發生的事,用同樣的速度描述出來,此刻這強風出林,書冊落地,裴玨墜馬,人影掠來,便幾乎是在同一刹那中發生的。

裴玨眼前人影方自一花,那千手書生麵容也為之驟變,冷笑一聲,身形突然掠起,淩空一個翻身,便也箭也似地掠入林中。

裴玨的目光雖快,卻竟也跟不及此刻的變化,他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目光四掃,隻見林木依然,枝葉微簸,人影卻渺,林木掩映中的樓閣,也仍然靜悄悄地矗立在那裡,這變化雖然來得突然而巨大,然而大地卻並未受到絲毫影響。

他微微撫摸一下身上被跌痛的地方,心中茫然一片,對於世間的一切變放,他既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從何而去,這些變故縱然都深切地影響了他,甚至嚴重的損害了他,但他除了默默地忍受之外,就似乎再無彆的辦法可想。

重重的疑團,在他心胸中凝結成一塊沉重的石塊,他恨不能撕裂自己的胸膛,將這石塊取出來,遠遠拋到一邊去。

他記得在他年紀極幼的時候,他爹爹曾經對他說過,聰明的人永遠不要眷戀過去,期望將來,而輕輕放過現在。

此刻他雖不眷戀過去,因為他一生中並沒有什麼值得眷戀的事。

而將來的事卻也是茫然一片,但“現在”,現在他不也是空空蕩蕩的嗎?世間可有什麼事是他能夠改變的,是他能夠創造的呢?

於是他沉重地歎息一聲,茫然爬上了馬,他確信自己,隻要有一個目標是他能夠追尋的,他就會畢生儘全力去追尋它。縱然吃儘了千辛萬苦,受儘種種折磨,他都不會皺一皺眉頭。

“父仇”,在他心中雖然仍很深刻,但卻已是非常遙遠的了,因為,他知道他的殺父仇人,已死在中州一劍的掌下,但是那份久被人們屈辱和輕賤的感覺,卻在他心中變成了無比沉重的負擔,他對自己的期望,檀文琪的嬌笑,孫錦平的眼波,使得他這份負擔更沉重了些。

然而這一切事都似乎都不是他此刻能夠企及的,那麼,他又能做些什麼來改變這些呢?

除了對生命的信念之外,這孤苦的少年就再無其他的東西了。

策馬出林,茫然久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該到什麼地方去,沿著大道走了一會兒,他又回到方才那三岔路口,望著分歧在他麵前的兩條路,他暗中一咬牙,想筆直地向前走。

但他坐下的馬,卻似不聽他的使喚,馬首一偏,竟往另一條路走去,裴玨隻覺心胸之中,怒火上衝,猛地一拉韁繩,想將馬拉到一條他自己想走的路上。

哪知那匹健馬昂首一聲長嘶,卻將裴玨從馬背上掀了下來,放蹄奔去,裴玨翻身爬了起來,拾起一塊石頭,手臂“呼”地一掄,擲向那匹馬,但歪馬卻早已走得遠了,乾燥僅能到馬後揚起得沙塵而已。

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身走向自己要走的那條路,他對命運的反抗,第一次得到勝利,雖然他的對手僅是一匹馬而已。

驕陽隱沒在西方的群山之後,大地由黃昏轉入黑夜。

蒼蒼暮靄之中,裴玨蹭蹭獨行,饑餓、疲勞,使得他兩條腿彎得有如千鈞般沉重,但是,他卻並不後悔自己為什麼不騎在那匹馬上,這正如他從不後悔自己從那可獲豐衣足食的飛龍鏢局逃出一樣。

城廓的影子近了,裴玨的腳步也快了,走到城門口,抬頭一看,上麵依稀寫著“鎮江”兩字,於是他邁開大步,走人城去。

夜市將收,他雖然昂首而行,其實眼前已經餓得發黑,耳畔忽然“當”地一聲輕響,走在他前麵的漢子,落下一個像是顯為沉重的錢袋來,他趕前兩步,將錢包拾在手上,追上去,還給了那大意的行人,哪知那人卻惡狠狠瞪了他一眼,劈手將錢袋奪了過去,嘴皮動了兩動。

掉首不顧而去。

裴玨怔了怔,他不知道那人為什麼要對他如此,但是他心胸之間,卻仍然因有此事有了些許愉快,因為他已幫助了彆人,已享受到助人的愉快,至於彆人對他的態度,並不放在他的心上。

他似乎從未想到,假如他將那錢袋放進自己懷裡,那麼他至少不必再因饑餓而痛苦了呀。

經過幾條街,他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蜷伏了起來,漸漸,他知道他的疲勞還在饑餓之上,因為他很快就睡著了。

等到他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囂嘩的市聲,他雖無法聽到,但擁擠的人群,他卻可看見,原來他昨夜存身之地,竟是一個市集,此刻早市已升,攤販柿比,有的販賣菜蔬,有的販賣布帛,有的用竹枝在地上圍了圈子,販賣雞鴨牛羊。

裴玨揉了揉眼睛,打量著回下的人群,突然看到對麵一塊空地上,正坐著一個和自己年紀仿佛,衣衫也一樣樓襤的少年。正小心地從身側一個極大的布袋裡,取出一塊塊磚頭,謹慎地放到地上,搭成一個小灶,這些磚頭已被煙火熏得發黑,然而那少年卻極為小心地搬弄著它,像是生怕碰壞一些似的。

裴玨心裡奇怪,眼睜睜地望著這少年,卻見這少年抬起頭來,也望了一眼,並且微笑一下,兩人目光相遇,裴玨隻覺這少年衣衫襤樓,但一雙眼睛,卻炯然發著亮光,使得他看起來沒有一絲猥瑣的樣子。

裴玨翻身坐起來,更加留意地望著他,卻見他又從布袋裡麵,取出一些乾柴枯枝,在那磚頭搭成的小灶裡麵生起火來。

過了一會,火生著了,他取出一口極大的鐵鍋,架在灶上,又拿了個小水桶,跑去弄了一桶水,倒在鐵鍋裡。

這時不但裴玨好奇地望著他,一些提著菜籃的老嫗、婦人,甚至一些愛管閒事的漢子,也在他身旁停了下來,都想看看這少年究竟弄著什麼把戲,他卻像是視若無睹,輕輕地歎了口氣,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個藍布小包來。

裴玨不禁也站了起來,走到他身側,隻見這少年極為小心而謹慎地打開那藍布小包,裡麵包的竟是一隻銅製的手鐲。

人們不禁開始低語起來,猜測著這少年究竟在於什麼,裴玨更是心裡奇怪,幾乎將自己的饑餓都忘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在這隻銅鐲上。

隻見這少年用兩根手指捏起銅鐲,放到眼前仔細地看了兩眼,然後緩緩放在鍋裡,水麵起了個漩渦,銅鐲瞬即沉到鍋底,那少年眼望在鍋裡,根本望也不望圍在他身前的人群一眼。

一個肥碩健壯的婦人,終於忍不住心裡的好奇心“喂”了一聲,問道“少年人,你這是在於什麼呀?”

那少年目光一抬,嘴角做了個非常輕蔑的表情,冷冷道“煮湯。”

婦人的眼上都瞪圓了,接口道“煮湯?”她用那隻肥厚的手掌,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再向鐵鍋瞪了兩眼,驚詫地接著道“用這隻銅鐲煮湯?”

那少年削薄的嘴唇往下一撇,似乎再也不屑回答她的話,輕輕地點了點頭,閉起眼來。

於是,圍觀的人群更驚訝了,都要看這個銅鐲能煮出什麼湯來。

裴玨雖然聽不到他們說的話,但心裡的好奇心,反而更盛了,越發舍不得離開。

過了一會兒,鍋裡的水沸了,那少年睜開眼來,往灶裡添了幾段枯枝,然後又從布袋裡取了個湯匙出來,用衣襟擦了擦,舀了匙錫裡的“湯”,喝了一口,然後閉起眼睛,輕輕歎了口氣,自語道“要是有些蔥薑就好了,不過——沒有也沒有關係。”

一個梳著兩根辮子的小姑娘,羞澀地走出來,手裡拿著些蔥薑,一言不發地放在這少年身側的地上,臉已羞得紅了,掉頭走了開去。

那少年目光一轉,眼中泛過一絲笑意,拿起蔥薑,放在鍋裡,那肥碩的婦人已忍不住跑了出來,期艾著道“我想……我不知道……再放一點青菜是不是好吃些?”手裡拿著一把青菜,送到那少年的麵前,像是唯恐人家不要的樣子。

那少年一臉並不十分高興的樣子,像是不高興有人來打擾他,冷冷道“無所謂。”緩緩接過那把青菜,十分不情願地放到鍋裡。

青菜之後,好奇的人接連將豆腐、蘿卜,甚至雞蛋、豬肝,送到這少年的麵前,他既不請求,也不拒絕,臉上帶著一臉不耐煩的神情,將這些東西一起放進那口大鐵鍋裡。

不用片刻,濃鬱的香氣從鍋裡冒了出來。

於是好奇的人們好奇心滿足了,一麵驚歎地傳語道“你聞聞,這味道多香,你知不知道,這是銅鐲煮出來的湯。”一麵滿足地走了開去。

於是裴玨笑了,在這一瞬間,他似乎了解到了一些道理。

那就是世間有些東西,你若是去要求,你就永遠無法得到,但若你不去要求,反而拒絕——至少裝出拒絕的樣子,那麼你要求不到的東西,就可能送到你的手中。

須知裴玨是絕頂聰明之人,有些事他並非不能了解,隻是不願意了解而已。

那少年也笑了,兩人含笑互視,彼此心中,都有一種可以互相傳遞的情感,而這種情感,卻是裴玨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的。

那少年向裴玨招招手,笑道“你要不要來嘗嘗我這鍋銅鐲煮成的湯,保險比老母雞煮的湯還好吃。”

裴玨自然聽不到他說的話,茫然搖了搖頭,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他似乎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他在這少年麵前,可以說出自己的一切心事來,而用不著羞澀也不會不安。

那少年麵上露出驚訝之色,似乎在奇怪著麵前這英俊少年,怎會是個又聾又啞的殘廢,目光轉了兩轉,突地長身站了起來,走到裴玨身前,望著他微微一笑,伸手拉著了他的臂膀,走到那鍋香氣四溢的熱湯旁邊,你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伸手指了指裴玨的嘴,再指了指那鍋熱湯,又是一笑。

裴玨和這少年雖是初次謀麵,但卻對他大有好感,此刻見了他對自己的神情,既非輕蔑,亦非憐憫,卻像是一種極願和自己交朋友的樣子,心下不禁大為感動,卻不禁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那少年麵上露出喜色,方想把裴玨一起拖到地上去坐。

哪知裴玨又搖了搖頭,伸手指了指市場上囂嚷的人群,那少年聰明絕頂,目光一轉,已知道了他的用意,朗聲一笑,道“原來兄台不願在這麼多俗人麵前,和——”話方說到一半,驀地想到對方是個聾子,話聲便自倏然頓住,回目望著裴玨。

兩人目光相對,裴玨隻覺那少年目光之中,似乎流露出一種自疚的神情,像是生怕他方才又說出話來,因而刺痛自己,心中不禁熱血沸騰,反手一把,緊緊握住那少年的手掌。

須知裴玨一生之中,顛沛孤苦,彆人對他不是輕蔑,就是侮辱,縱然遇著幾個對他好的人,但那也僅是出於憐憫而已。

此刻見了這少年的神態,都是完全將自己以朋友相待,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隻要彆人對他稍微好些,他縱然以死報答,亦是在所不借,一把握住那少年的手,眼中竟感動得流下淚來。

卻不知道那少年也是生性奇特之人,一見裴玨,也不知怎地從心底升出一份好感,此刻兩人雙手緊握,目光相對,雖是初次謀麵,一語未通,但心裡卻各自有著一份說不出的舒服快活的感覺,就像是離彆經年的老友,一旦異鄉重逢似的。

兩人相對凝注,那少年突地軒眉一笑,鬆開握住裴玨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將地上的湯匙雜物,又都拋入布袋,然後左手抄起袋子,卻將那盛滿一鍋沸湯鐵鍋,用右手的拇、食、中三指挾住鍋邊,一把提了起來,望著裴玨笑一笑,邁開大步,向市集外麵走去,連地上的那幾塊磚頭也不要了。

市集上的人們雖是流動不息,但那些販賣菜蔬果肉什物的攤販,對這衣衫襤褸的少年,本就抱著一份好奇,此刻見他竟以三指將那一鍋盛得滿滿的沸湯挾在手裡,大步而行,不覺都一個個驚訝得脫口叫出聲來,不知這少年究竟是何許人物。

裴玨心裡亦是一驚,他武功雖弱,但有生以來,接觸到的人俱是武林人物,對武功一道,卻是識貨得很,此刻見了這少年的這種驚人指力,不禁更是驚訝,心中暗歎,常聽人說普天之下,俱是臥虎藏龍之地,風塵之中,尤多異人,這年紀看來還比自己輕的少年,竟有如此武功,此話果是不虛。

他心念一動,又想到自己,不禁恨起自己的無用,暗歎一聲,卻見那少年已駐足停著,回頭含笑望著自己,目光之中,滿含著真摯的表情,不禁也為之軒眉一笑,大步跟了過去。

那少年手裡提著那麼沉重的鐵鍋,腳下卻仍然從容自如,一點也沒有吃力的樣子,裴玨全力邁步,才能緊緊跟在後麵。

路上行人,見了他們,都以驚詫的目光側目而望,那少年卻根本沒有看在眼裡,帶著裴玨穿街入巷,裴玨也不知他要到什麼地方,哪知走了半晌,卻已走到城外了。

出城之外,那少年兀自停步,鍋裡的湯,熱氣越來越少,馬上就要冷了,那少年用鼻子聞了一下,眉頭一皺,卻又向裴玨一笑,又往前走了半晌,走到一個上丘上,放下手裡的鐵鍋和布袋,雙臂一張,四下劃了個圈子,仰天大笑起來。

裴玨四下一望,隻見四野一片青蔥,林木田疇,俱收眼簾,卻不見半個人影,不覺亦為之一笑,胸中積鬱,消去不少。

那少年將大鍋放到石上,又弄了兩塊石頭,和裴玨一人坐了一塊,從布袋之中,拿了一大一小兩隻湯匙來,將大的交給裴玨,用小的在鍋裡連湯帶菜,滿滿舀了一匙,頓時大吃起來。

裴玨早就饑火中燒,此刻也不再客氣,也舀了一匙,放到口中,一嘗之下,隻覺芳香甜美,無與倫比,生平美味,莫過於此矣。

那少年吃了兩匙,忽地放下湯匙,從布袋中掏出一個酒葫蘆來,拔開塞子,喝了兩口,又伸手遞給裴玨。

裴玨有生至今涓滴之酒,都未沾唇,此刻接過酒葫蘆,怔了一怔,卻見那少年正含笑望著自己,心裡忽然閃過兩句他幼時念過的唐詩來,舉起酒葫蘆,再不遲疑,仰天喝了一大口。

那酒人口之際,並不辛辣,但一喝下喉嚨,流入肚裡,裴玨隻覺一股熱氣,頓時在肚中擴散開來,霎眼之間,隻覺渾身上下,如沐春風,他雖未喝過酒,但在飛龍鏢局時,卻常聽人說起酒質好壞的區彆之處,而他們所說的好酒,飲下去就是此刻自己領受到的味道。

他心中一動,不禁暗笑,這少年不知又用什麼手法,弄來如此好酒,他卻不知道這酒不但是好酒,而且是好酒中的上上之品哩。

兩人一人一口,喝了兒口酒,那兩句唐詩,卻又在裴玨心頭閃過,他細一體會,覺得這兩句以後看來井無什麼妙處的詩句,此刻卻是字字珠璣,細一體味,更是妙不可言,隻是卻苦於口不能言,無法將這兩句詩說出來。

他在心裡反反複複地低誦著那兩句詩,終於再也忍不住,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就在這山丘的泥地上,極快地寫道“勸君更進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那少年目光一掃,又大大喝了口酒,仰天長笑起來,搶過裴玨手中的石頭,亦自寫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來,再喝一口。”一仰首又喝了口酒,何消片刻,這兩個身世不同,性情迥異,但卻各有感懷的少年竟將這兩葫蘆的三斤女兒紅喝了一半。

裴玨生平第一次喝酒,雖已領略到酒的妙處,但終還是不勝酒力,此刻早已醉了,隻覺腦中混混沌沌的,恨不得肋生雙翼,拍翼而飛,目光一抬,隻見那少年一手拿著酒葫蘆,一手拿著湯匙在敲打著,雙目仰視,像是在引吭高歌。

裴玨雖然聽不到他的歌聲,卻看得見他臉上的表情,隻見他目光瑩然,雙目悲愴,唱到後來,突地揚手拋去手中的葫蘆,美酒潑得一地,他也不管,一把抓著裴玨的手腕,竟突地放聲大哭起來,裴玨雖然奇怪,這年紀輕輕的少年,心裡怎地會有這麼多悲愴的事。

擔心念轉處,想到自己又何嘗不是年紀輕輕?又何嘗不是傷心人,刹那之間,往事俱在心頭閃過,不由也大哭起來。

這兩人雖是一個有聲,一個無聲,但卻各各哭得傷心無比,那少年突地一把推開裴玨,又拾起一塊石頭,寫道“你為什麼有那麼傷心的事?”裴玨一怔,暗想這句話正是我想問你的,但他此刻心胸堵塞,正恨不得有人傾吐,遂就拿過石塊,將自己的一身遭遇,都在地上寫了出來。

他擦了又寫,寫了又擦,也不知道寫了多少時候,隻寫得地上的泥上都鬆得寫不出字來了,他就另外換塊地方,隻寫得自己的膀子都酸了,他就歇息一下,歇息的時候,他又不禁哭了起來。

那少年亦是邊哭邊看,一會兒跑到彆處,卻撿那隻方才被他自己拋掉的酒葫蘆,將裡麵的剩酒,又和裴玨一起喝了下去。

他本來自悲命運,此刻卻是為裴玨的命運而痛哭,但酒有喝乾的時候,淚也有流儘的時候,太陽從東邊升上來,升到中間,此刻卻將要回西邊落下去了。

裴玨突地長身而起,將手中的石塊,遠遠拋了開去,心胸之中,仿佛舒暢很多,因為多年以來,他終於找到一個能夠傾訴悲哀的人。

積鬱一消,他心中隻覺空空洞洞地,什麼事都再也想不起來,那種振振欲飛的感覺,卻又自心中升起,他第一次感受到酒,是一種多麼奇妙的東西,也第一次感受到,哭是一件多麼奇妙的事。

暮色將臨,風中已有些涼意了,但這兩個少年,心胸卻仍然滾燙的,世間可有什麼事能冷卻少年人心中的熱血呢?

他們從山丘走下去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四麵的天畔,晚霞絢麗,雖然一如往日,但裴玨的心情,卻是和往日迥然而異的。

因為他此刻身側已有知己。心胸不再寂寞,雖然他連那少年姓名還不知道。

那少年一手提著布袋,一手搭在裴玨的肩上,兩人酒意都未消,腳步也有些踉蹌,但卻走得極快,裴玨直覺得仿佛有個人在背後推著自己,使自己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快了起來。

他知道這全是那少年搭在自己肩上的一隻手的力量,心裡對他的武功,不禁更加欽佩。

兩人也不辨路徑,走了也不知多久,隻見四下越來越荒涼,競連田陌都沒有了,走到這種荒涼的地方來,今天晚上到哪裡去歇?

哪知目光一抬,卻見蒼茫的暮色中,矗立著一幢樓閣的影子,此刻他酒意仍在,也不管那幢樓閣是什麼地方,也不管那樓閣的主人會不會收留兩個衣衫襤褸的少年過夜,一拉那少年的袖子,就快步走了過去,走到跟前一看,心裡更是高興,原來那幢樓閣外麵的大門,竟是開著的。

這幢樓閣矗立在無人的荒郊,居然敞著大門,此事若被任何一個人看在眼裡,都會覺得有些奇怪,但這兩個俱都已有了七分酒意的少年,卻全然不管這些,筆直地走上石階,探首一望,隻見門內庭院深深,連一絲燈光都沒有。

暮色雖深,但時已人夏,白晝甚長,此刻卻還有些膝隴亮光,而人穿過院落,走進大廳,卻見廂簾四處,都結著蛛網,大廳裡桌椅殘敗,四壁蕭然,顯見這幢氣派甚大的屋字竟是一個荒宅。

那少年哈哈一笑,將手中的布袋重重地放在一張八仙桌上,哪知“喀嗤”一聲,那張方桌竟突地倒了下去,裴玨咧嘴一笑,心想“你這個大口袋像個百寶囊,裡麵花樣大多,一定重得嚇人。”一麵往旁邊一張椅子坐了下去。

哪知又是“喀嗤”一聲,那張椅子也倒了下去,裴玨重心一失,噗地,跌到地上。那少年卻哈哈笑了起來。前行兩步,準備拉起裴玨,哪知一腳向下,腳底竟像是整個嵌入一個洞裡,他大驚之下,俯身低頭一看,心中不禁駭然。

朦朧的月光自門外射人,剛好照在這一片地上,隻見地麵上竟印著七八個深陷地麵、幾達三寸的腳印,他一腳剛好踏入腳印裡。

裴玨一眼望到,那少年麵上笑容突斂,垂著頭愕愕地望著地上,心裡一怪,爬了起來,走到近前一看,心頭也不禁一驚。

須知這棟巨宅雖然破舊,建築得卻甚牢固,這大廳的四麵上都鋪著厚厚一層三合上,而此刻這些腳印深陷入地竟有三寸,那麼踏下這腳印的人功力之深厚,豈非駭人聽聞。

那少年垂著頭愕了半晌,邁步到那張已被裴玨坐塌的椅前,伸手方待拾起一段椅腳,哪知觸手之處,那麼結實的紅木椅腳竟然一片片散了開來,他雙眉一皺,順手一拂,那張紅木椅子,竟全散成一堆木片,連一段整齊的木頭都沒有。

他年紀輕輕,江湖曆練卻甚豐,知道這種紅木椅子,絕不可能因年代久遠而腐蝕成如此模樣,目光一轉。果然看到這張紅木椅子前,也有兩隻整整齊齊的腳印,深陷入地,有如刀鑿。

他心中一轉,退後幾步,果見剛才那幾個腳印,扇麵似地在這兩個腳印前布成一道弧線,不禁暗歎一聲,忖道“這必定是內家高手在這裡較量內力,所留下的腳印,而且是有三四人聯手,來對付坐在椅上的人——”心念方自轉動,卻見裴玨一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地上的腳印,又伸出食、中、拇三隻手指,輕輕一撚,搖了搖頭,像是十分奇怪的樣子。

那少年微微一怔,隨即會過意來,知道裴玨做的手式,是表示“七”字,目光一轉,果然發現地上除了椅前的兩隻腳印外,竟隻有七個腳印,靠在最右的一隻腳印旁,卻有一個圓洞。

他皺著眉又沉吟了半晌,突地拿起布袋,在裡麵找了半晌,拿出一隻蠟燭和一個火折子來,扇起火折,點起蠟燭,燭火雖弱,卻已使得他們眼前一亮。

他將那隻蠟燭拿在手上,目光轉動處,突地脫口驚呼出來,腳步微錯,一個箭步,竄到方才放著那紅木椅子後麵的牆腳,裴玨目光隨即望去,隻見那麵牆上晶光閃閃,竟嵌著七點寒光,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個“北鬥七星”的形狀。

那少年舉著燭火,在牆上一映,隻見七根鋼釘,竟都深嵌入牆,燭光影映處,裴玨隻覺他的麵孔蒼白,又自皺眉沉思起來。

裴玨心裡雖也在奇怪這些腳印和寒星,但卻又覺得這些事根本與自己無關,自己又何必白白花些腦筋在上麵,微微一笑,伸了個懶腰,回頭走了幾步,突地看到達問頹敗的大廳的角落裡,竟掛著一幅畫圖,和四下顯得極不相稱。

此刻他亦不禁起了好奇心,回目而望,那少年仍然出神地望著牆上的寒星,遂也沒有過去招呼他,徑自走到那角落裡。

燭光雖極弱,他卻可以看到那幅畫上,畫的竟是一片懸崖,壁立千丈,下麵絕壑沉沉,深不見底,崖上卻畫著一個瞎子,手裡拿著一根明杖,另外一個長衫文士,倚在一株樹前,正在吹著笛子,那瞎子想必聽得十分入神,竟忘了去探測前麵的路,一腳眼看就要踏空,墜人那深不見底的絕壑下。

這畫畫得非常細膩,將那瞎子麵上的表情都畫了出來,隻見天藍如碧,花紅如紫,那瞎子亦是一付如癡如醉的表情,再也想不到自己這一腳踏下去,立即便得粉身碎骨。

裴玨看了半晌,越看越覺心中不忍,心想畫這畫的人,怎地如此殘忍,竟將一個瞎子置於絕境。

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眼中看著這幅畫,心中卻覺悲從中來,不能自己,恨不得自己跑上畫去,拉那瞎子一把。

他暗中歎息一聲,轉過頭去,不忍再看,哪知目光動處,卻看到牆邊一張小幾上,竟放著一副筆墨,硯中墨汁仍自未乾,他心中一喜,也不管在這荒宅裡,怎會放著筆墨,大步走了過去,一手拿起石硯,一手拿起毛筆,又跑到麵前,竟在那瞎子身後,加上一個人去。

那少年沉忖了半晌,口中喃喃念道“北鬥七星針,北鬥七星針……難道‘北鬥七煞’也到這裡來了?但那坐在椅子上的,卻又是什麼人呢?”轉目一望,隻見裴玨站得遠遠的,手裡拿著一隻筆,在牆上的一幅畫上畫著,心裡又是一怔,大步走了過去,卻見裴玨專心凝注,在畫上畫了一千、身穿長衫的少年,正伸出一隻手,去抓瞎子的肩膀。

裴玨雖未習畫,但他天資絕頂,畫得並不離譜,倒也將那少年畫得栩栩如生,而且麵目之間,竟有幾分像他自己。

那少年不禁失聲一笑,隻見裴玨提著筆,左看右看,嘴角泛出一絲笑容,似乎心裡頗為滿意,又在畫上那少年身畔,添了一口長劍,方自丟下筆,長長歎了一口氣,卻仍然站在畫前,目光凝注,根本沒有發現那少年已來到身側。

哪知他方自丟了畫筆,這大廳的屋頂,忽地發出一陣奇異的口哨聲,聲音尖銳而高亢,在靜夜中分外刺耳。

那少年驀地一驚,倒退三步,抬目望去,屋頂滿布蛛網塵埃,看不見半條人影,但那尖銳而高亢的哨聲,卻仍未中止。

他大驚之下,將手中的蠟燭立在地上,雙臂一張,方待騰身而起,到屋頂上去看個究竟,哪知——外麵突地傳來一陣清朗的笑聲,那笑聲起處仿佛還有甚遠,但笑聲未絕,那少年隻覺眼前一花,門口已多了一條人影。

門外星光如燭,門內燭光如星,在這星燭之光交映之下,隻見此人身材魁偉,背闊三停,卻穿著一件寶藍絲袍,一手搖著一把素麵折扇,一手捋著頷下濃須,緩緩走了進來,目光四下一掃,其利有如閃電。

那少年心中暗驚“此人好快的身手。”抬目望去,卻見此人亦正凝目望著自己,突又聲若洪鐘般地大笑起來。笑得那少年耳側“嗡嗡”作響,他不禁又為之一驚“此人好深的功力。”

隻有裴玨,他卻仍然全神凝注在那幅畫上,根本沒有聽見這笑聲,也根本沒有看到此人,他心裡隻在想著“要是我能將天下瀕於絕境的人,都一一救回來,那該有多好。”

他恨不得自己就是畫上那腰佩長劍的瀟瀟少年,一劍在手,快意江湖。

那高大威猛老者,緩步走進廳來,朗聲笑中,突他說道“老夫戰飛,不知兄台高姓,能否見告?”那少年一怔,一驚,心中暗忖“難道此人就是神手戰飛。”目光抬處,卻見這戰飛笑聲突斂,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到裴玨身上,再也不看自己一眼,甚至連方才問自己的話都再也無須回答了。

隻見戰飛一搖折扇,又複大笑起來,卻走向裴玨身側,大笑道“原來是閣下,好極,好極,先前我還以為是貴友哩。”語聲一頓,目光閃電般在那幅畫上一掃,不住點起頭來。

他語聲雖洪亮,裴玨卻仍然聽不到。那少年心念轉處,突地一個箭步,掠到裴玨身前,哪知衣袂帶風,卻將地上的蠟火弄滅了。

大廳內驟然一暗,等到他再拿出火折,點亮蠟燭的時候,大廳門口,竟又多了四條人影,並肩走了進來,麵上各自帶著奇異的神色。

裴玨此刻亦從凝思中驚醒,回過頭來,隻見門外走進的四人,一個身材頎長,麵目瘦削,目光如鷹,一手緩緩撫弄著腰間的劍柄,滿麵俱是陰森深沉的樣子。

另一人生像和他無異,隻是年紀較為輕些,腰間也沒有佩劍。

走在他們身側的,卻是個瘦小枯乾的矮子,腰間掛著一個豹皮佩囊,幾乎占了他身軀的一半,隻是他麵目亦是深沉無比,使他看來本甚滑稽的樣子,變得半點也無可笑之意。

裴玨目光再轉到最右一人的手上,心中一動,大為恍然“怪不得方才隻有七隻腳印,想必就是這四人留下的了。”原來此人竟是個跛子,左肋撐著一隻鐵拐,但走起路來,卻仍安穩得很。

這四人的八隻眼睛,有如八道厲電,一起望在裴玨身上,裴玨不禁一側目,卻見另一個高大威猛的老人,目光亦在望著自己。

裴玨不覺驚嚇交集,不知這些人為什麼如此望著自己,卻見那四人越走越近,一起站在自己麵前,又側目去望那牆上的畫。

這四人裴玨雖不認得,那少年卻認得兩個,身形一展,擋在裴玨身前,哈哈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閣下兄弟,真是幸會得很,幸會得很。”

那兩個身軀頎長的漢子,目光一轉,不禁暗中一皺眉頭,生像是上不願意見到這少年,卻又不得不發笑,道“原來是吳少俠,哈,真是巧遇,想不到吳少俠也有興趣跑到江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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