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_孤星傳_思兔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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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 / 2)

冷枯木冷冷接口道“我怎麼容他出手!”

隻見那“金雞”向一啼麵上果然露出喜色,連攻三拐,大聲道“那大哥,你來了麼,好極好極,這種暴發的小人,怎能容他當‘江南同盟”的盟主,還是快些將他除去算了!“裴玨暗歎一聲,忖道“我隻當他是條熱血漢子,為了他手下弟兄之故而憤怒傷心,哪知他這不過是借題發揮而已。唉!這般人的人性,為何如此卑劣!”

“七巧追魂”那飛虹麵寒如水,冷“哼”一聲,緩緩走向戰局。

冷寒竹道“這‘七巧追魂’果然是他約好的幫手。”

冷枯木默然凝注著那飛虹的身形,“金雞”向一啼突覺對方掌上已有真力發出,心頭一凜,大喝道“那大哥……”

“七巧追魂”那飛虹冷冷截口道“你不願‘裴大先生’做‘江南同盟’的盟主是麼?”

“金雞”向一啼一麵動手,一麵喝道“正是,他不配。”

“七巧追魂‘冷笑道“好極,好極。”

突地手腕一揚,一蓬銀光,暴射而出,冷枯木沉聲喝道“留心暗器!”

他方待縱身掠出,隻聽一聲慘呼,人影乍分,目下群豪,交相變色,“冷穀雙木‘更是惶然失色。隻見”金雞“向一啼與裴玨對麵而立,兩人誰也不動一動。終於……”金雞“向一啼麵上泛起一絲淒慘的獰笑,顫抖地伸出手掌。顫抖著指向那飛虹,顫抖著道“你……你……你……狠……”

語聲未了,“當”地一聲,鐵拐落到地上,他身軀搖了兩搖,似乎要向“七巧追魂”撲去。

那飛虹冷笑一聲、厲喝道“不守幫規,反叛盟主,罪不容誅,你還在這裡想伺什麼?”

突地揚手一掌,“金雞”向一啼身形方動,但被他這一掌劈到地上,慘呼一聲,滾了兩滾,便再也不會動彈了。

局麵一變如此,已大出每個人的意料之外,目下群豪竟都被驚得呆了,沒有一人發出聲來。

裴玨更是目瞪口呆,隻見“七巧追魂”那飛虹雙手一拍,在向一啼的屍身上踢了一腳,微笑道“盟主你可受驚了麼?”

裴玨呐呐道“你……你這是……”

“七巧追魂”那飛虹沉聲道“叛幫與叛師同罪,江湖上人人得而誅之,盟主你雖然存心仁厚,但在下卻不能讓這種以下犯上的萬惡之徒逍遙法外。”

裴玨愣了半晌,實是無詞可對,長歎道“但你又何昔如此心急。”

“七巧追魂”轉過頭去,微一招手,人叢中便已奔來兩條大漢,抬去了“金雞”向一啼的屍身。

這一生性孤僻狂做、好高喜功的江湖豪傑,竟落到如此下場,眾人不禁為之惋借,但卻無一人敢說出口來,隻因此刻若有誰幫他說了句話,便等於和此刻喧赫一“時的”江甫同盟“為敵。有些”飛龍鏢局“的鏢夥或朋友見了,卻不禁為之暗中得意,”江甫同盟“如此自相殘殺,豈非對”飛龍鏢局“大是有利。”冷穀雙木”又自對望一眼,心中大是疑惑,他兩人已看出這”七巧追魂“必定是另有圖謀,隻是他兩人卻也不便過問”江南同盟“的”家務事“。初雪方歇,但寒風卻更凜冽。”七巧追魂“麵帶微笑,望著他的手下抬去”金雞“向一啼的屍身,人群漸漸散去,突地一柄長劍,漫無聲息地刺了過來,卻僅在”七巧追魂“肩頭肉厚之處輕輕一點,那飛虹一驚轉身,喝道“誰!”

目光動處,東方江、東方湖兩人手持長劍,麵帶冷笑,正赫然井肩立在他身後一尺開外。

裴玨暗歎一身,知道今日之事,還未了給,隻得駐足不走。

“七巧追魂”麵上神色微微一變,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兩位方東少俠,卻不知兩位何時學會了在暗中傷人的本領?倒教在下佩服得很。”

他言詞犀利,果然不愧是老江湖的口吻。

東方兄弟卻仍然麵籠寒霜,仍不為所動,東方江冷冷道“我如此對待慣於暗中傷人之輩,還真客氣得很,否則你此刻還能與我兄弟兩人說話麼?”

“七巧追魂”那飛虹仰天狂笑數聲,道“如此說來,我倒要感激兩位才是了!”

東方湖冷冷道“少在少爺麵前逞一時口舌之利,你唆使手下,散發狂言,若不趕緊說個清楚,我立時便要你傷在劍下,可沒有方才那般客氣了。”

“七巧追魂”那飛虹仿佛愣了一愣,作出茫然不解之色,道“什麼亭,這倒教在下不懂了。”

東方江冷笑道“你手下已在眾目所視之下招認了,你難道還想狡賴麼?我倒要問問你,方才那些在暗中辱罵我兄弟的人,莫非不是你的手下?”

“七巧追魂”那飛虹目光一轉,突然點頭道“不錯,那些人都是我的手下,是我在暗中指使他們!”

他如此痛快地承認,眾人反覺一愣,東方兄弟對望一眼。東方江長劍一抖,劍眉怒軒,沉聲道“既然是你主使,你或是在我兄弟麵前跪下認錯,或是拔出兵刃,與我兄弟一一決生死!”

“七巧追魂”神色不變,道“那般人到哪裡去了,莫非都已死在賢昆仲的劍下?”

東方江沉聲道“他們俱是受命於人,自然怪不了他們!”

“七巧追魂”那飛虹道“但我亦是受命於人,豈能怪得了我?”

東方江目光一凜,厲聲道“誰?指使你的是誰?奠非是‘神手’戰飛,抑或是……”

他冷笑兩聲,倏然住口,目光卻斜斜瞟了裴玨一眼。

“七巧追魂”那飛虹仰天道“指使我的人不是彆人,便是令尊東方老堡主!”

東方兄弟齊地一愣,雙劍一展,大怒道“好個大膽的狂徒,居然敢來捉弄我兄弟,快些拔劍受死!”

“七巧追魂”那飛虹仰天大笑道“彆人口中的話,兩位深信不疑,在下口中的話,兩位為何就不相信了呢?這倒怪了!”

他笑聲一頓,沉聲道“片麵之詞,兩位怎能深信?我那飛虹豈是那種人物!”

東方兄弟雙雙不禁怔然對望了一眼,掌中的利劍,也緩緩垂了下去。

冷寒竹冷笑一聲,低聲道“好個伶嘴利口的老江湖!”

冷枯木接口道“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卻有餘,最難惹了!”

他語聲漸高,“七巧追魂”卻隻作未聞。

隻見東方兄弟兩人訕訕地收回長劍,四望一眼,一語不發地轉身而去,那飛虹哈哈笑道“兩位少俠以後若要審問犯人,不妨來通知在下一聲。”

東方湖霍然回過頭來,卻被東方江拉了回去,這兄弟兩人畢竟是俠義門徒,隻是江湖曆練略嫌不夠而已。

那飛虹笑聲一頓,轉日道“盟主在這裡可有落腳之處,還是即刻就要動身!”

裴玨沉吟半晌,道“我準備隨意尋家客棧。”

那飛虹微微一笑,截口道“此刻不但漢口城中家家客棧俱已無法插足,便是漢陽鎮裡,也沒有一家客棧可以容身了。”

裴玨望了冷氏兄弟一眼,皺眉道“那麼……”

那飛虹含笑道“在下在城郊附近,倒有一處空屋,不知盟主可否屈駕,反正隻不過是數天的時日,一切事都能解決了。”

裴玨微笑道“那是最好,不過……”

話聲未了,突見四匹健馬,急馳而來,路上人群,紛紛問避,馬上四人,俱都是神色剽悍,騎術精絕的騎士,首匹馬上一個身軀特長的大漢,右臂微回,支著一麵黑底黃字的大旗,迎風招展不已。

裴玨倒退數步,隻見旗上繡的赫然竟是八條金龍,首尾相接,圍著一個鬥大的“檀”字!

他不禁愣然忖道“難怪這些武林豪士居然都肯讓路,原來是‘龍形八掌’的手下親信到了。”

這四匹健馬一經踏上長衙,首匹馬上的騎士立刻引吭呼道“檀總鏢頭有令,‘飛龍旗’下所屬的所有兄弟們,立刻檢點行裝,隨時隨地,待命而發!”

呼聲嘹亮,響徹四野!

長街上立刻又是一陣騷動,有的人自街上奔回屋去,有的人自屋中奔上街來,第一遍呼聲未了,第二追呼聲又自響起……

這呼聲一遍接著一遍,自街頭喊到街尾,然後轉過了長街,仍有一聲聲的呼喊,遠遠傳來。

“七巧追魂”目光一問,道“盟主,你可知道戰神手到哪裡去了?”

裴玨四望一眼,隻見滿街之人的目光,又都轉到自己這邊,不禁沉吟半晌,方自輕聲道“戰兄隻怕已返江南,因他算定了檀明必是要對他家宅不利,再來也是在江南布置一下,專等‘飛龍鏢局’的鏢車渡江南下。”

“七巧追魂”目光又自一閃,突然附在裴玨耳畔,低低道“近來江湖傳言,說是盟主與檀明懷有不共戴天之仇,不知盟主如何打算,可有要小弟效勞之處?”

裴玨麵色一沉,目光冰冷地凝注在遠方,良久良久,方自緩緩道“檀明可是也要到這裡來麼?”

“七巧追魂”那飛虹道“想必如此!”

裴玨目光不動,緩緩又道“這就是我為什麼要留在此地的緣由了。”

“七巧追魂”那飛虹麵上突地泛起了一陣奇異的神色,但一閃即過,斜目瞟了“冷穀雙木”一眼,低聲又道“那麼……盟主,你與冷氏兄弟的賭約……”

裴玨截口道“事已至此,勝負全已無妨,普天之下,還有比父叔之仇更重要的事麼?”

他口氣是如此沉穩,可是如此充滿了自信,“七巧追魂”心頭忽地一陣顫抖,深深凝注了自己麵前這少年一眼,仿佛是直到今日,他才真地看清了裴玨似的,乾笑兩聲,緩緩說道“無論如何,讓小弟帶盟主到那落腳之處去才是!”

他話聲方了,四下已有數十條大漢圍了上來,一起躬身道“小的們俱是‘江南同盟,中人,隻是身份懸殊,是以一直不敢與盟主說話,但盟主在此地無落腳之處,小的倒可將住的客棧先讓出來。”這些人不但神態恭恭敬敬,語氣更是惶惶恐恐,就像是膽怯的弟子,在嚴師麵前說話似的。“七巧追魂”目光又是一陣閃動,似乎在奇怪這般人怎會對裴玨如此恭敬,口中卻笑道“不用了,在下已為盟主大哥準備宿處。”

這數十條漢子齊地一陣歎息,似乎深以自己不能為“裴大先生”效勞而失望,裴玨隻覺心中一陣感激上湧,緩緩道“多謝各位的關心,我……我實在感激得很。”

雖然仍是這普普通通的兩旬客套語,但在裴玨口中說出,讓人聽了,卻是另一種不同的滋味。

隻因他字字句句俱是出自真心,絲毫沒有勉強的做作,這就正如他平日的為人一樣,這樣的人,怎會不令人肅然起敬,衷心佩服?

“冷穀雙木”暗歎一聲,心中既是得意,又是高興,他兩人一生無子無女,亦無門徒,更無朋友,實將裴玨看成自己子女、門徒、親人、朋友的混合,見到彆人對裴玨如此尊敬愛戴,心中自是高興,但想到自己一生永未受到這種情感,又不禁生出感觸。

裴玨語聲方了,那數十條漢子已一起躬身下去,滿麵激動之色,久久不能平複,裴玨心中亦是熱血沸騰,不能自己。

突聽冷寒竹大喝一聲“問開!”

喝聲未了,弓弦驟響,數十隻鳥羽長箭,暴雨一般激射而至,有的射向裴玨,有的射向那飛虹,有的竟是射向那些躬身而立,不敢拾頭的大漢。

裴玨目光一凜,長嘯一聲,不避反進,竟向這一蓬飛箭迎了過去。

要知他自身避開,固然容易,但這些漢子卻不免要傷在箭下,此刻他飛掠迎上,自身卻是危險已極,但是快如閃電,眼見已有十數枝弩箭、即將射在他的身上。

“冷穀雙木、不假思索,立刻隨之撲上,那些漢子有的翻滾倒地,有的竟想以自身為裴玨擋住弩箭。裴玨嘯聲未絕,隨手撤下長衫,隻聽兩股銳風,呼嘯而起,竟將這蓬弩箭,掃落大半,餘下的勢道亦受影響,輕易地便被避開。這變化發生,事前毫無征兆,發生後霎眼便過,直到此刻滿街之人方自發出一陣驚呼之聲。”七巧追魂“麵上亦不禁閃過一絲感動的神色,隻見對方屋簷之上,伏著數十條漢子,其中兩人穿著一身碧綠的衣衫,其餘的卻是滿身黃衣,手中猶自拿著長弓大箭,但不知怎地,竟沒有人將第二箭射將出來,隻是呆呆地望著裴玨,滿麵俱是感動之色。裴玨此刻形狀卻極是狼狽,他不但長衫已被自己撕破,用做揮退暗器,長衫內的緊身衣衫,亦被他情急之下撕破。他掌中的兩片衣衫,不住隨風飄舞,他麵上的神色,猶自驚悸未定,但在人們眼中看來,世上卻再無一人有他這般莊嚴高貴。那飛虹厲叱一聲,方待飛掠上屋,哪知那屋簷上的漢子,卻已一起躍了下來,”撲“地跪到地上。裴玨長歎一聲,道“你們這是為了什麼?即使與我有仇,又何苦傷及他人!”

那飛虹一步趕上,沉聲道“這些都是‘金雞幫’眾人,身穿碧衫的兩人,便是向一啼手下的大將,‘雞目’方家兄弟!”

裴玨恍然點了點頭,長歎道“你們原來是為了替幫主複仇,我不怪你,今日你們雖然功敗垂成,但……唉,你們快去吧,以後總會有複仇的機會。”

金雞幫卻無一人抬起頭來,滿麵惶恐後悔之容,有的人甚至目中已是熱淚盈眶,伏在地上,不住地叩首請罪。

“雞目”方氏兄弟中的方一奇伏首道“小的們不知裴大先生竟然如此仁義慷慨,是以才做出這等事情!此刻但憑盟主你責罰,小的們沒有半句怨言。”

“雞目”方一偶亦自伏首道“盟主如此仁義,小的們以後怎敢再有反叛之心?今日受這責罰,縱然盟主不願,小的們也要跟在盟主身後,為盟主效勞。”

裴玨長歎一聲,道“既然如此,各位就請快些起來,雪地嚴寒,各位休要凍壞了身體。”

嚴風涼冽,吹得他撕裂了的衣衫中絲樓棉絮,有如雪花般四散飛落,一條大漢悄悄解開自己的長衫,雙手捧在裴玨身前。

這些人但卻一言不發,因為他們心中的感激已非言語所能表達,此刻莫說要他們解下長衫,但是教他們拋頭顱,灑熱血,也無一人會猶豫一下。

裴玨呆呆地望著這些熱血飛揚的漢子,以及那些猶自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金雞幫眾,呐呐道“各……各……位……”

但是他隻覺喉頭哽咽,亦自說不出話來,滿街之人眼望著這一幕感人的情景,各各心中,俱是感歎不已,隻有“七巧追魂”卻俏悄垂下頭去,卻不知他是在感歎啼噓,抑或是在自疚慚愧!

雪勢停停歇歇,地上的積雪,卻更厚了。

城郊的積雪,更厚於城內,大地一片銀白,黃昏後,這一片銀白的世界,便轉變成一種淺灰的顏色,到了深夜,隻見天地間俱是一片灰黯,也分不出哪裡是原野,哪裡是樹木,哪裡是屋字。

四野寂無人跡,一間小小的土地柯前,卻卓立著一個十四五歲。

身材纖弱,衣衫單薄的女孩,在這淒清的寒夜裡,更顯得伶汀孤苦。

祠堂內有一盞小小的長明之燈,昏黃的燈火,映著她伶仃的身影,但雪地上的影子,卻又怎能解除她的饑寒與寂寞!

隻有她那一雙靈活的大眼睛,竟有如秋夜穹蒼中的明星一般爍耀著,她明亮的目光中,顯露出的是焦急與等待。

她在等待著什麼?

她瞬也不瞬地望著對方的一棟屋宇,她眼看著這棟屋宇中雜亂的人聲,漸漸靜寂,明亮的燈火,漸漸稀落……

一陣寒風吹來,她機憐伶打了個寒戰,像是終於忍不住了,輕輕咬了咬牙,回身躬了一躬,細語道“土地公公,謝謝你。”

然後她謹慎而小心地向那棟屋字奔了過去。

她身形並不輕靈,更不迅炔,顯見她並沒有練過什麼武功,但是她明亮而善良的目光中,卻有一種堅韌之色。

她奔到牆邊,望了望高約一丈三四的牆壁,奮身一躍,雙手方自搭在牆頭,卻又滑了下來。

但是她絕不灰心,立刻再次一躍,滑下去又一躍……

終於,她手足並用地爬了上去,她輕輕噓了一口氣,明亮的目光,四下一轉,隻見滿院深沉,夜靜如水。

她不禁歎了口氣,自語著道“大哥哥,你在哪裡?”

積雪的夜院中,經過一天興奮後的裴玨,正毫無疲倦之意地孤立在一株枯萎了的白楊樹下。

蒼穹,是灰黯的,沒有星光,更沒有月色,他凝注著四下的皚皚白雪,心中思潮,就正如原野上的狂風一樣,狂嘯來去,不能自己。

在這同樣的寒夜中,他曾孤立在“飛龍鏢局”中的枯木下,痛恨著自己的愚蠢,痛恨著自己為什麼永遠學不會武功,學不會一切……

那時,他會痛苦地暗自流著眼淚感懷,看自己孤苦的身世,不幸的遭遇,望著另一重院落,羨慕著那一重院落中的幸福,也憶念著那一重院落中檀文琪停蟀的身影,靈活的眼波。

那時,他身後常常會有一隻溫暖的小手,突然伸出來為他輕拭淚珠,於是他就會安慰地被這隻小手拉回屋裡。

但是,這雙小手現在在哪裡?是不是還在“飛龍鏢局”中忍受著痛苦,輕蔑與寂寞?

他痛苦地長歎一聲,發誓要以自己的手,來擦拭這雙少年人的淚殊,從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中流下的淚珠。

突地,他又想起今日在人叢中的那一雙明亮的眼睛,但是他立刻歎息一聲,喃喃自語著道“不會是她,若是她怎會避開我?”

也是在這同樣的寒夜裡,他曾屈辱地臥在那陌生的屋簷下,帶著一天卑賤工作後的勞苦疲倦,默默地忍受寒冷、饑餓、痛昔、失望……

以及他最最不能忍受的、那刻骨銘心的相思。

那刻骨銘心的相思,此刻還留在他心底,但是卻又加深了幾分痛苦,因為他相思的對象,與他之間實在隔離著一重無法攀越的門戶,他隻能恨造化的捉弄,為什麼叫他愛上一個自己不能愛的女子。

他思潮突然又回到許久許久以前,那也是一個和今夜相同的寒夜,他被一陣噩夢驚醒後,便再也無法人睡。

然後,他便聽到他的父親與叔父的惡耗,當時的悲哀與痛苦,此刻似乎又一起回到他心底。

所有的一切,離此刻雖然都已遙遠,但卻又似俱在眼前,世上各地的寒夜雖然俱都相同,積雪的顏色也都一樣,但是……

世事的變幻卻是多麼離奇,多麼巨大呢?

那孤苦、懦弱,受儘欺淩,受儘白眼的少年,真的就是今日的自己麼?他不能相信,不敢相信,卻又怎能不相信呢?

幸福與光榮,就像是一道問電一樣,突然點亮了,是來得太快了麼?但卻有人替他惋借來得太慢了哩!

他隻覺麵上一片寒涼,原來不知在何時他已流下了滿麵淚珠。

他看不到昏冥的夜院中,正有一條伶仃的人影,緩緩向他走了過來,停下,行走,又停下……

終於走到他身側。

他驀然警覺,霍然回首,一隻纖柔的小手,正顫抖著舉在他麵前,就像往昔時,寒夜中,那永難忘懷的情景一樣。

這突然而來的諒喜,使得他像呆子一樣地愣住了。

纖柔的小手,顫抖得更加劇烈。

明亮的眼睛,珍珠般流下一連串歡喜而又悲傷、悲傷而又歡樂的淚珠,一連串流在雪地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裴玨大喝一聲“珍珍,你……”

“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

也不知她喚了多少聲“大哥哥”,隻知她終於撲在她的大哥哥身上,放聲哭了起來。

黑暗中又有兩條人影閃過,那正是與裴玨一起住在後院中的“冷穀雙木”,他兄弟兩人出神地向這邊呆望了半晌,兩人齊地輕歎一聲,躡著腳步,回到屋裡,冷寒竹忍不住輕輕說道“這個女孩子大約就是玨兒曾經說起過的袁瀘珍吧?”想不到冷枯木道“噓,讓他們去歡喜,去流淚,玨兒……唉,他也該被人安慰一下了,他也值得被人安慰的,是麼?”

兄弟而人一起沒人黑暗,隻留下一絲仍然蕩漾著的歎息聲。

裴玨緊緊地將袁瀘珍擁在懷中,也不知過了許久,他才鬆開她,讓她看他一眼,讓他也看她一眼。

他痛苦地歡笑著道“你……你長大了。”

她垂下頭,讓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眼簾,她輕輕說“今天白天,我就看到了你,我想不到你已變成了一個英雄,就像我們那時做夢時常常會夢到的一樣,但是我不敢現身,街上‘飛龍鏢局’的人那麼多,我怕他們抓我回去,又怕他們去告訴檀……大叔!”

她雖然不願說出“大叔”兩字,但多年來的習慣又豈是驟然可改?

裴玨真的笑了,但笑中仍然有淚,他說“從此以後,你可以再也不用怕了,無論什麼事,我都可以保護你。”

袁瀘珍仰起頭,凝望著他,就像任何一個女孩子凝注著自己的夢中的王子一樣,既欣喜,又傾慕。

他絮絮地問著她這兩年來的生活。

她和著淚,帶著笑告訴他,平凡的生活,痛苦的生活,寂寞的生活……此刻似乎都已成了過去。

他又絮絮地告訴她這些年來,自己那神奇而玄妙的經曆、痛苦而叉悲慘的經曆。

她睜大著眼睛,默默地聽著。

忽然,她明亮的眼睛露出一陣仇恨與憤怒,她握緊了雙拳,仰著頭顱,沉重他說、我偷偷地聽了許多人的話,在路上,在鏢局裡,我都聽到過,我們的爹爹,真地是被……被那個人害死的麼?“裴玨咬緊牙關,沉重地點了點頭,他咬牙咬得那麼緊,甚至有一絲淡淡的鮮血,自他嘴角沁出。袁瀘珍又痛哭了,伏在他身上,痛哭著道“大哥哥,你……你要為我們的爹爹複仇呀!”

裴玨輕拍著她的肩頭,喃喃著道“複仇,複仇,複仇!”

忽然,她又頓住哭聲,仰起了頭,那明亮的眼睛中,竟流露出一陣憐憫,同情與悲哀,痛苦!

她皺緊了雙眉,輕輕道“可憐,可憐……最可憐的就是檀姐姐了!你知不知道?她為了你,是多麼痛苦,她一個人躲進房裡,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說你對不起她,一會兒又說她對不起你,常常把我拉到她房裡去談天,但是除了你,她什麼都不談,談了又哭,哭了又談!”

她幽幽長歎一聲垂下頭去,刹那之間,裴玨隻覺一陣熱血湧上心頭,競又呆呆地怔住了。

良久,隻聽袁瀘珍又道“後來,聽說她爹爹有意要把她嫁給什麼東方兄弟,她就逃了出來,但又被她爹爹捉了回去,她要死要活,直到她爹爹回絕了東方兄弟,但是……我跑出來後,又聽到她要嫁給東方兄弟的消息,唉!她聽到之後,又不知怎樣了?”

裴玨木立當地,喃喃道“她……她是愛我的麼?”

袁瀘珍幽幽長歎一聲,緩緩點了點頭。

裴玨隻覺耳畔“嗡”然一聲,“冷月仙子”艾青臨死前的話,仿佛又在他耳畔響了起來。

“……你從今以後,有生之年,永遠不要再去欺騙任何一個女孩子,永遠不要叫一個女孩子傷心,不管你愛不愛她,隻要她對你好,你就該好好保護著她,無論為了什麼原因,都不要傷害她,也不要讓她受到彆人的傷害!”

他目光凝注著冰雪,又自喃喃低語,“既已發下了重誓,我怎能傷害她呢?她……她畢竟是愛我的呀!我……我……”

他痛苦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但是父仇不共戴天,我能不報麼?但是,我若是報了仇,殺了她爹爹,便是傷害了她,便是違反了誓言。”

父仇、誓言,往來衝擊,恩情、仇恨難解難分,他不禁又想起“冷月仙子”那哀怨而顫抖的語聲“這事說來容易,其實卻是很難的,因為世上總有許多奇怪的原因,讓你不得不去傷害一個愛你的人!”

許多種奇怪的原因……許多種奇怪的原因……愛你的人……愛你的人……

袁瀘珍突地驚喚一聲,道“大哥哥,你……你怎麼樣了,你……血……”

她伸出纖柔的手掌,為裴玨抹去了唇上的鮮血,雖然是寒夜,但裴玨的鮮血,卻有如火一般的熾熱。

裴玨感動地撫著她的手掌,長歎道“你畢竟年紀還小,有些事……唉,你是不會懂的。”

袁瀘珍順從地點了點頭,她心裡雖然不願意承受自己年紀輕,但隻要“大哥哥”說的話,卻永遠是對的。

她呆了許久,像是忽然想到什麼,輕輕道“今天最後和你在一起的那個人,是不是叫做‘七巧追魂’?”

裴玨微微一怔,道“你怎會知道?”

袁瀘珍輕輕道“這個人可不是好人!我曾經在。飛龍鏢局,裡看到過他,看到他鬼鬼祟祟地溜進了後院,不知和檀……檀明說些什麼,一直到第二晚上,才又愉偷摸摸地溜走,連馬都不敢騎。”

裴玨心頭一驚,沉聲道“真的麼?你可看清楚了?”

袁瀘珍堅定地點了點頭,突聽遠處山石後一聲歎息,一個沉重的語聲,一字一頓他說道“都——是——真——的!”

袁瀘珍麵色大變,裴玨亦是心頭一懍,低叱道“什麼人?”

他方待飛掠而起,哪知山後人影一閃,“七巧追魂”那飛虹已輕輕走了出來,口中喃喃道“真的,真的,都是真的!”

他麵上泛起了一絲慚愧的笑容,輕輕道“盟主大哥,請恕我偷聽之罪,但是這位小妹妹一進到院中,我就覺察了,是以才走出房來。”

袁瀘珍心頭一跳,她自以為行動極為小心,不料仍然驚動了彆人,她也開始了解,這班武林豪士的耳目是何等靈敏!這是她以前從不會相信的,但是她又不禁開始為他們悲哀“一個人在外,仇家結得大多,想必就像他們一樣,連睡覺都睡不安穩,時時刻刻地防備著彆人。”

裴玨目光炯然,一言不發地凝注著那飛虹,這素來心狠手辣,奸狡凶惡的“七巧追魂”,此刻竟然滿麵俱是愧容,呐呐道“不瞞盟主說,我本已與‘龍形八掌’暗中訂好了密謀,我助他消滅‘江南同盟’,殺死‘金雞’向一啼,‘神手’戰飛,以及……咳咳,以及盟主你,他事成之後,助我重組同盟,擁我為盟主。”

裴玨仍是一言不發地凝注著他,既不憤怒,也不怨恨。

“七巧追魂”乾咳兩聲,又道“方才那向一啼的死——唉,實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鼓動著他來與盟主你爭殺,答應他我一定趕來幫助他。”

裴玨忍不住長歎了一聲,道“你……你……真的太狠了。”

那飛虹默然垂下頭去,裴玨忽又說道“如此說來,那些在暗中對東方兄弟辱駕的漢子,大約真的不是你指使的了!否則那些人怎會罵出對檀明不利的話來。”

那飛虹垂首道“那些人也都是我指使的,因為我怕檀明與東方兄弟結成姻親後,勢力太大,那時他要毀約,甚至要殺死我,我也沒有辦法了。”

裴玨心頭一寒,長歎道“江湖之中,為什麼人人都要互相欺騙呢?”

“七巧追魂”那飛虹歎道“武林之中,本就是弱肉強食的世界,我本來以為在這個世界中,善良的人永遠無法生存,但是——唉,我現在才知道我的想法錯了,無論在什麼地方,好人都永遠不會寂寞的。”

他語聲微頓,垂首又道“這全是因為盟主你的為人,實在感動了我!我……我本想將盟主誘來此地後,在酒菜中加上毒藥,我毒藥甚至都已準備好了,是一種無色而又無味的毒藥,但是……,唉,我實在下不了手!”

裴玨心頭一驚,知道自己已在生死邊緣往還了一遭,他長長歎息了一聲,方待說話,忽聽庭院中,黑暗中,突地響起了一陣震耳的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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