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芽!
「小遲哥……」
噙著哭音,可憐兮兮的粉娃娃被罰端頂著小水盆,跪在梅氏眾祖宗牌位前已經兩個時辰。\qΒ5\
「怎麼了?」大男孩已經跨過了讓人喚「小」的年歲,但仍沒製止粉娃娃如此稱呼。
今天用完早膳後卻不見小粉娃跟前跟後地膩著他,這讓他心下困惑,繞了府邸一圈,這才知道小粉娃被叫進主屋狠狠罵了一頓,現在被關到梅氏宗祠去思過反省,他沒遲疑,腳下一旋便往宗祠走來,一踏進門,就瞧見她哭得淒慘。
「還不是犯了錯被大當家罰。」一旁粉娃的爹又是氣又是無奈。
「犯了什麼錯非要叫個六歲娃兒跪在宗祠裡?」大男孩蹙眉。
「這小野娃摘掉了大當家園子裡一朵牡丹呀!」即使是兩個時辰前的事,粉娃她爹說起來仍覺氣結。
大男孩輕「呀」了聲,沒接話,倒是粉娃她爹又斥責起粉娃。
「牡丹耶!一朵叫價千兩的祖奶奶呀!那花價是我梅盛賣身錢的百倍,您說,我們怎麼賠?頂水盆跪滿五個時辰,再抄梅氏家訓五十次,大當家這頓責罰已經算通融了。」小丫頭犯了梅莊禁忌,活該挨罵罰跪,但是他這個做爹的又好生心疼,隻好陪著女兒一塊在宗祠裡受罰。
相較於其他奴仆碰壞了牡丹就得拖到土裡去種,梅大當家的確已經對粉娃娃相當寬貸。隻不過,大男孩仍是覺得六歲娃兒不懂人情世故,有錯就好好同她說,這等責罰不見得會讓小粉娃心生警惕,若真會,兩個時辰也足夠了。
「罰也罰過了,就這麼著吧。」他動手接過粉娃頂在頭上的水盆,換來粉娃她爹的激烈反對。
「三當家,您彆這麼做!大當家沒開口準她起來呀,萬一大當家惱火起來,娃兒還不是得重新再跪一回?況且有錯本來就要罰,不然以後她犯下更大的錯可如何是好?」
粉娃沒得到爹爹的應允,不敢起身,小小年紀就會看人臉色。
「沒關係,大哥那邊由我來說。」大男孩扶起粉娃娃,順勢半蹲著身,拍拂她膝上的灰塵。「再說,娃兒連自個兒的名字都寫不全,哪有辦法抄梅氏家訓抄五十回,大哥氣胡塗了。」
粉娃她爹無奈地說道「三當家,娃兒不是這麼寵的。」雖然那五十遍的家訓勢必由他這個做爹的代筆,但他這個爹寵娃兒是天經地義,可大男孩的身分……於理不合。
大男孩對於粉娃她爹的話隻是笑笑而不應,繼續朝粉娃娃說道「不是同你說過了,府裡的花都不能摘,怎麼又不聽話了?」
在數年前小粉娃闖進菊圃,滾壞了一園白菊之後,他就不隻一回耐心教導,明明粉娃也聽進去了,這些日子也沒見她再使壞,怎麼這回又犯了他大哥的禁忌?
「花開得好漂亮,要給你看。」粉娃也清楚自己犯下的錯,隻是那時瞧見園裡的紅牡丹又大又嬌,她沒法子將整盆的花搬給他瞧,又急著想同他分享眼前的春景,一時不察才攀下牡丹,哪知……
喔,追根究柢起來,大男孩也算禍首。
「下回賞花找我一塊去,彆再摘下來,否則小遲哥也保不了你,明白嗎?」大男孩溫柔叮囑。
粉娃連忙點頭,才要咧笑,但瞧見爹的臉色,又低下腦袋,隱藏欣喜。
「你這小野娃,要不是三當家處處替你張羅,可有你好受的!」粉娃她爹很清楚教養孩子就是要有人扮黑臉、有人扮白臉,不能讓孩子覺得自己受儘淩虐和不平等對待,也不能讓孩子恃寵而驕到無法無天。他家那口子死得早,黑臉白臉全由他一個人擔,讓他兩者都做得失敗,現在有了大男孩的幫忙,至少他可以專心扮黑臉了。「還不快謝謝三當家?!」
「謝謝小遲哥……」
「要叫三當家,怎麼都教不來?!」粉娃她爹又是一吼。
「不礙事,娃兒哪知道什麼叫當家,喚小遲哥就好,省得生疏。」
「可是您是主子,咱們是下人。」
「梅盛,你又說見外話了。」大男孩板不起麵孔,仍是輕淺笑著。
「三當家,這不是見外,而是規矩。」
「等娃兒大些再來談規矩吧。」他可不希望從這麼稚齡的孩子口中聽到老成的敬稱。
「三當家,有些事還是從小教會最好,怕就怕以後長大會教不來。主子是主子,自然得放在心頭供著,奴仆寵野了可就使喚不來,我知道三當家您人好,心疼咱們野娃沒個親娘,但,主子還是得有個主子的界線在,寵過了頭,會教外頭的人說閒話,對您,何嘗不是傷害?」粉娃她爹語重心長,這番話,娃兒聽不懂,大男孩卻懂了。
「梅盛,你是怕我染指你家小閨女嗎?」大男孩苦笑,他再怎麼饑不擇食,也絕不會對一個說起話來奶味十足的娃兒起歹念,這未免太貶低他的人格。
「不怕。」粉娃她爹抱起小粉娃,「我隻怕咱們野娃對你動了情。」
「一個孩子能懂什麼情?」梅盛想偏了吧?他和小粉娃單單純純的,若真有情,不過是兄妹之情罷了。
「就是不懂才更教我怕,什麼都不懂就已經將您視為一切,要是真懂了還得了?我梅盛不奢望靠著女兒來養我後半輩子,更不要旁人說我家野娃近水樓台先得月,攀上了自家主子。」這話,說得夠明了吧。粉娃她爹朝大男孩一揖身,恭敬道「謝謝三當家這回饒過我家野娃,下回我會好生看管著,沒事的話,梅盛去做事了。」
「小遲哥……」粉娃扁著嘴,被爹親給扛出了宗祠,隻能不甘願地喚了聲,隨即在爹親的厲眸下噤聲。
看著兩人走遠,大男孩輕歎。
「主子是主子,得放在心頭供著……嗎?」
梅舒遲知道,梅姍對主子很是尊敬,有時他甚至認為眼前的梅姍和十多年前那個總是甜甜軟軟叫著他「小遲哥」的小娃娃不是同一個人。
落差太大了。
一個是可以拉著他的手,爬樹挖石鬥蛐蛐,一個卻是連多同他說一句話都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一樣的惶然。
「主子」這兩字橫亙在他們之間,像是高聳入天的牆,隔絕了一切,牆的那一端,是他們共同攜手賞菊的過往。
腦海中憶起那段回憶,總忍不住回味再三,因為現在……隻能回味。
梅舒遲歎息,聲音雖淺,但一旁徹夜相陪的梅姍已經偏頭瞅他。
屋裡沒了其他奴仆,梅舒遲早先拆了頭上紫金冠,大掌輕柔發酸的頸項,披敞的長發像是墨黑的絹緞,散在肩胛及背脊,模樣看來很是疲倦。
「三當家,若累了,就早歇吧。」思索許久,她選擇了用下屬關心主子的口吻緩道,她不清楚梅舒遲為何低歎,直覺認為他是深更倦累。
他擱下毛筆,柔和眼眸由書冊上移到她的芙顏,他的目光太過專注,逼迫梅姍不得不窩囊地避開他的注視。
「不累,再看完一章回。」他不再相逼,垂下眼睫,繼續翻閱起那本引不了興致的雜冊。
「很晚了。」
梅舒遲微訝地再度抬眼,他以為她隻會應「是」,沒料到她奉送了另一句話,不過他也沒因此而太欣喜,畢竟她那句話極可能是埋怨。
「你可以回房去休憩了,我不需要人伺候著。」
「沒有哪一個護師膽敢在主子沒休憩之前先睡的。」她義正辭嚴,身為護師有護師的尊嚴。
梅舒遲一笑。「可你每天晌午過後不都做了?」想起她午睡時的毫無心防,每每讓他憶起以前那個啃飽了雞腿就往他身上抹油拭嘴的小睡娃。
梅姍身子一僵,臉上又紅又白,很是難堪,直接誤解了梅舒遲的話。
「抱歉,我不是在挖苦你,隻是……罷了,忘了我那句無心之言吧。」梅舒遲自知失言。
「這是主子的命令嗎?」若是,她會忘;若不是,她會把這句話掛在心上,然後接下來絕對不會放縱自己再偷懶貪睡,遭人數落。
「不是,是朋友的請求。」
「姍不敢當您是朋友,隻當您是主子。」
又是以恭敬表拒絕,在這點梅姍和她爹真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同樣替梅莊賣命,又同樣頑固地有所堅持。
「若主子命令你將我視為朋友?」他試探一問。
「那麼,姍遵命。」她毫不加思考。
梅舒遲這回才真是無能為力,有時他真想知道梅盛到底是如何灌輸她這些觀念,能讓她將主子視為神隻,半點也不敢違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