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弟!
進了山門,向西兩百多米已見候見廳前中軍警衛,他們排著雁陣般站列門前兩側,個個手持步槍目不斜視,釘子一樣直立不動,一派肅殺景象。盧鏜和湯克寬在門口定了定神,大聲報道“報告!西征大軍麾下輜重團上校參謀盧鏜、湯克寬晉見江總指揮。”
屋子裡麵本來翁嗡嗡的說話聲突然中斷,裡麵一片死寂,半晌沒有人答話,過了好一陣子,才聽江彬略帶嘶啞的聲音,語氣冰冷的吩咐“進來!”
“是!”
兩個人齊聲答應,幾乎同時跨進屋裡。這裡是刷經寺黑帽喇嘛平日誦念晚課的經房,因為山牆寬闊,四間房足有尋常六七間房大,中間房檁間還支著紅漆鍍金木柱,地下漫鋪著一色水磨青磚,隻為防潮,窗子砌得很小,屋裡顯得幽暗陰沉,乍從大亮白日的外邊進來,黑得像鑽進地洞裡。
良久,二人的眼睛才漸漸適應,隻見東西兩側的經櫃前都設有座椅,一溜兩行的軍官個個端然肅坐,木雕泥塑般紋絲不動,北邊供佛處設著碩大無朋的供台,酥油燈碗堆疊在一處,空的地方擺了足有丈許方圓的一個大沙盤,側麵的牆上還掛著一副巨幅的地圖,上麵用紅藍筆畫了不少的線路。
西征軍總指揮、汾陽伯江彬一身戎裝在沙盤前居中而坐,筆挺的軍裝一塵不染,兩邊肩膀上標誌著他上將軍銜的三顆金星在窗下幽幽閃光,禦賜的”軍人魂”短劍掛在他腰間皮帶的右邊,皮套上緞刻著龍形明黃色花紋,在暗中熠熠生光,仿佛在炫耀它至高無上的榮耀。這便是所謂“天子賜劍”了。軍人隻有因功封爵,皇帝在賜爵時才會賜予這樣一把帶著龍紋的短劍,象征著大明軍人的最高榮譽。
盧鏜和湯克寬二人行罷軍禮,江彬卻沒有立刻讓他們就座。江彬如今也不再年輕了,今年已經年近五旬,一張老臉依然英俊卻毫無表情,因為酒色過度而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麵孔上,一雙陰鬱的眼睛壓在兩道濃眉下,深邃得古井一樣,直勾勾地盯著兩個遲到的部下。半晌才道“盧鏜、湯克寬,你們來遲了,坐下吧!
在眾目睽睽下,兩個人徑自走到左側旁兩個空座跟前,湯克寬不言聲恬然自若入座,盧鏜背轉麵向側邊熟人伸舌頭扮個鬼臉,然後一本正經轉過臉來,這才仔細打量坐在江彬右邊的新任烏思藏總理大臣歐陽德,非常驚訝他的年輕。恰好此時歐陽德也轉過臉,二人四目相對,歐陽德微微一笑,兩人又很默契的都避了開去。
盧鏜卻甚不安生,又用目光打量整個大廳裡的人物,瞥見江彬左邊的座位隔著一個座位還坐著一個年輕的不像話的錦衣衛軍官,品秩並不高,卻坐在主座上。但他很快猜出了原因,江彬這是拍太子的馬屁呢。因為他一眼就認出來這人是太子身邊的長隨小林子林正英,四川江津人,彆看他年輕,這家夥可是太子身邊的紅人。
緊挨江彬左首並列坐著竟是位二品文官,一張如刀刻出來剛棱冷硬的容顏,這是一張完全北方的臉,威猛、有力、目光如炬,他的半張臉掩蓋在濃密的落腮胡中,雙眸閃耀著犀利的光芒晶瑩剔透。盧鏜卻不認得。正自思量著“這個家夥是做什麼的”時,居中而坐江彬輕咳一聲,說話了。
“諸位!”江彬挺了一下歲月流有些微駝的背,臉上透出一絲血色,不疾不徐說道,”皇上去年七月就下旨調派我軍西征莫臥爾帝國,到現在已經過去大半年了,可我軍行動遲緩,大半年了,還停留在川西邊境,連烏思藏高原還沒有上去。“
”說來慚愧,江彬身為西征軍統帥忝在高位屍居素餐,領軍以來半年有餘,未有寸功建樹。中夜推枕、捫心徘徊,真是愧惶不能自已!……上無以對皇上宵旰焦慮,體念元元之情,下愧對三軍將士跋涉泥途、激切用命之心。勞軍糜餉師老而無功。這樣下去,不但朝廷不能容,就是我們自己,又何以對君父百姓?”
江彬說到這裡,輕輕歎息一聲,指著林正英身邊那位官員,幽幽說道“這位是剛從北京趕來傳旨的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夏言夏大人。他來,給我們帶了皇上的最新旨意。沒有開始計議軍事前,先請夏大人訓示!”在座的軍官不禁麵麵相覷朝廷竟然派了一位二品大員前來軍中,難道是皇上對西征軍的進度不滿嗎?
看到眾人狐疑的表情,夏言不動聲色。他輕咳一聲,穩幾而坐亢聲說道“江大將軍的話沒說錯。本官的確是奉皇上的命令前來軍中看望大家的。本來,本官是奉旨某川西主理川藏公路,打通川藏線,為駐拉薩大軍做好後勤工作的,跟諸位西征將士沒有半文錢的關係。可臨陛辭時,皇上在乾清宮親自召見,天語諄諄叮嚀,整整說了兩個半時辰,命本官前來軍中跟諸位聊一聊……”
“嗬嗬,奉旨聊天!本官這也算是開了先例。聊什麼呢?雖然本官當過兵部給事中,大家都知道,給事中是專門給彆人找茬的,無論文官還是武將,那是人見人恨,狗見狗嫌,個個都是敬而遠之。所以呢,本官在兵部乾了十幾年,軍事上至今屁也不懂。“
說到這,夏言表情誇張地說”沒辦法呀!所有人躲咱都躲得遠遠的,想找人想學點啥,門都沒有!所以說呢,今天本官肯定跟諸位聊的絕不是行軍打仗的事。再說諸位將軍都是縱橫萬裡黃沙戈壁,領先破陣、叱吒三軍的好漢。本官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不會關公麵前耍大刀。本官還要點麵子,實在不想出醜。丟不起那人……”
“哈哈哈哈……”
在座的眾人哈哈大笑。夏言詼諧幽默的話語,頓時把眾軍官拉近了很多,對他這位文官也沒有剛開始的那樣排斥,就連一直與文官不對付的江彬,也有了幾分笑意。不過他更加的詫異,沒有想到朝廷堂堂的二品大員,也會說些粗話。眾軍官現在也來了興趣,一個個豎起耳朵,等待他的下文。
等眾人安靜下來,夏言捋一捋絡腮胡須,再次開口說道“有人問了,皇上派我這個文官來到軍中不聊軍事,那聊些什麼呢?難道跟諸位聊四書五經,禮義廉恥?嘿嘿!你們還真沒猜錯,雖然咱們今天不聊四書五經,但的確要聊聊禮義廉恥。臨行時,皇上說江彬麾下的這支部隊朕還是了解的,打仗沒問題的,作風頑強,英勇善戰,在咱大明也是數一數二的好部隊……”
說到這裡,眾人的臉上都露出喜意,江彬也有些得瑟。夏言卻話鋒一轉,繼續說道“皇上說,這支部隊打仗沒問題,可惜軍官大多不懂政治,朕很擔心啊!擔心你們處理不好跟藏民的關係,甚至可能好心辦了壞事……”此言一出,眾人一片嘩然,都用不解的目光看向坐在上首侃侃而談的夏言。
夏言並不理會大家的不滿,不緊不慢的說道,“齊王曾說過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從來就不是純粹的軍事行動。這一點,我想諸位應該明白這個道理。想要懂政治,首先要了解這次西征的目的。我們是應烏思藏行都指揮使司的請求,去救援阿裡三圍的。換句話說,我們就是去幫忙乾架的,烏思藏人肯定會熱情相待,這裡就出了個問題,我們該如何與烏思藏土司、王公以及宗教領袖打交道呢?是鼻孔朝天,一副恩人的模樣?還是不卑不亢,和睦相處呢?這是今天本官要跟諸位談的內容之一。“
”另外阿裡三圍有個俄力思軍民元帥府,這還是太祖皇帝洪武初年親封的,不過洪武十五年以後,就形同虛設,渺無音訊。最近傳回來消息,據說是洪武十四年被克什米爾沙阿王朝蘇丹宰因·阿比丁給入侵,算起來都被人滅掉了百多年了,這會兒又冒出來了一個自稱搠思公失監元帥的後裔,拿著當年太祖爺禦賜的金印前來求援,這我們又該如何處理呢?是把他當做真的,還是把他當做騙子呢?這也需要考驗在座各位的智慧。“
”另外據錦衣衛的情報了解,阿裡三圍的情況如今比烏思藏其他地方更加錯綜複雜,各種勢力交錯,裡麵既有朋友,又有敵人。如何在當地處理好民族問題,又不被彆有用心的人利用了,這也很考驗大家的智慧。這些都是諸位入藏之前都需要考慮的問題。今天我們就探討一下,皇上說了這次西征莫臥兒帝國是三分軍事,七分政治……”
夏言接下來所講的內容就是傳達入藏部隊的紀律,同時介紹阿裡地區以及莫臥兒帝國一些情況。說實話,入藏部隊的紀律那是相當嚴格,而且管得特彆的細。把在座的軍官聽得一個個目瞪口呆,有些內容簡直讓人難以接受。
譬如說你在普通藏民那裡根本不能隨便買東西,都得遵守這個紀律。又譬如晚上如果是進了村莊,部隊不準住寺廟,村莊可以住,寺廟根本不準住,而且,女人還不準到寺廟裡麵去,轉都不能轉。夏言是禮部尚書,管的就是外交事宜,對各地的風情民俗了若指掌,而且這老家夥表達能力特彆強,說話也非常風趣。因此眾人都聽得非常認真,也不覺得枯燥。
正德皇帝專門派夏言來強調入藏部隊的紀律,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以前入藏的部隊因為不了解當地的民俗風情,出現了這樣那樣的問題,引起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比如曾有戰士跑到神山上去砍柴,犯了當地藏民的忌諱,再加上語言不通,引起了雙方的對峙,差點因此引起了一場叛亂。
稍不注意,一件小事往往會引起矛盾激化。甚至可能引起朝廷在烏思藏的統治,非常不值得。經過這些年的烏思藏駐軍的總結,齊王根據前世的一些經驗,親自起草的入藏部隊三十六條紀律。經過這些年的嚴格執行,拉薩駐軍這才與藏民漸漸的融洽起來。
今天與會的軍官,從總指揮江彬開始,每一位手裡都拿到了有最新版的入藏部隊注意事項的文件,每一條後麵都寫的密密麻麻,厚厚一疊拿在手裡,每個人的心裡都是沉甸甸的。夏言滔滔不絕地講了近兩個時辰,直到巳時三刻才講述完畢。最後,夏言介紹坐在他身邊的林正英。
“這位是林正英少校是太子殿下親自派來支援你們的。林少校是四川人,能說流利的藏語,還會一些梵語,這次他帶來了一支六十多人的翻譯隊伍,精通各種語言。他們將跟隨西征部隊行動。”他的話說完,小林子趕緊起身,向眾人行了一個軍禮,然後回到位置上一言不發。夏言的差事總算是辦完了,他也不再囉嗦,把目光看向江彬,意思是該說的咱都說了,現在就聽你安排了。
“嗯,這個……夏大人方才講的,都是聖諭裡的。至於沒有向諸位宣讀諭旨,是旨意專對歐陽大人和我講的。”江彬清清嗓子,眯縫著眼幽幽說道“這次入藏,我為主帥,責任重大,紀律的事情剛才夏大人已經講了,本帥就不重複了。由祁同偉軍法官帶著憲兵隊負責在各營宣講,務必傳達到每一個兄弟。否則惹了麻煩,本帥也難辭其咎。“
略一頓,江彬掃了一眼全場,沉聲說道”我是帶了幾十年兵的老行伍,不喜歡廢話,皇上要求我們執行入藏紀律,那麼我們就嚴格執行,就不許有任何折扣。我們做臣子的,一切行動聽皇上的指揮。這次好生籌措一下,趁春旱時間道路好走,過幾天就要開拔,全軍本月底要抵達昌都。“說到這,他轉頭看看向左邊,問”盧鏜,本帥問你,輜重團準備得怎麼樣了?”
盧鏜起身行禮“報告總指揮,全軍所需要的武器彈藥,騾馬輜重都已經準備完畢,目前,我們還在等最後一批糧食補給,隻要後方送上來了,大軍走多遠,輜重團肯定會跟上,絕對不會拖全軍的後腿。另外,末將正要向大帥報告,太子殿下從成都發來的電報,說明天上午十時,最後一批補及物質將抵達阿壩,不過……”
“不過什麼?”江彬有些不悅地問道。
他不喜歡這些軍校畢業的軍官,軍隊裡現在都充斥著這些科班畢業的軍官,他以前的老夥計已經漸漸開始邊緣化,甚至是被淘汰出了軍隊,這樣他的心裡很不爽。江彬一直就不會給這些軍官好臉色,這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
這些年來軍隊發生的變化,隨著年輕一代的青年軍官開始成長起來,他們更講紀律,知識儲備也很全麵,開始在軍中挑起了大梁,比如那個俞大猷年僅二十幾歲,就已經被封為伯爵,還掛上了中將軍銜,僅僅比他低一級。
江彬也明白,戰爭的形式開始發生了變化,就拿炮兵來說,由於火炮技術的發展,不懂彈道學就根本無法擔任炮兵軍官。總之,現在部隊的技術含量越來越高,所有的技術兵種也需要高素質的軍人。不像過去當軍官隻看你能不能打,看過幾本兵書就行的了!
老式軍官逐漸被邊緣化,被淘汰已經成了必然。不懂科學的軍官越來越難以得到晉升。可江彬不甘心,他奮鬥了一輩子。從小他就夢想著馬上封侯,博一個封妻蔭子的侯爵爵位。如今他已經是伯爵,離封侯隻差最後一步了。自己憑借著抱緊皇帝的大腿,想儘辦法取悅皇上,才取得了這次西征的機會,這可是他馬上封侯的最後機會。
盧鏜把皇太子電報中的內容一五一十的轉述了一遍,聽得江彬一愣一愣的,他也想不明白怎麼回事,眼睛突然瞥見夏言和那個小林子嘴角都帶著幾分笑意,頓時有些不滿。便問道“夏大人,難道您知道這樣的場地是起什麼作用的?還請不吝賜教!”
“哈哈!江大人,本官不才,還確實猜到了是乾什麼用的,恐怕,林小老弟也猜到了。”
“哦!”江彬見他賣關子,更加不滿,他一向和文官的關係很惡劣,以前在皇帝身邊當差的時候,這幫家夥就特彆喜歡找他的茬,老是彈劾他,諷刺他是靠給皇帝送女人才爬上來的,罵他是個佞臣,罵的最凶的就是眼前這個夏言,當兵部給事中的時候,就處處與他作對。所以他生硬的說道,“哼!看樣子本帥孤陋寡聞了,夏大人,這是軍事會議,不是賣嘴皮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