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娃娃!
公元一九九o年台北
那並不是錯覺。三年後,當汪夢婷再次回想起那件塵封已久的往事,才驚覺那神秘老婦人的預言相當準確。
她的確在隔天前往英國的飛機上.和她此生最愛的男人相遇;也的確在三年後的此刻,發現一直護衛著自己的玻璃城堡麵臨了崩潰的危機。
汪家的家族企業正麵臨著空前的財務危機。
前幾天父親將她從英國緊急召回,為的就是告訴她,汪家旗下的利豐銀行鬨擠兌,情況堪慮。
“夢婷,我們完了。”汪海淵語聲沉痛,望向女兒的目光充滿企求與愧疚。
汪夢婷心痛地察覺父親原本烏亮的黑發竟一夕變白,“很嚴重嗎?爸爸。”
“都怪我太貪心,原以為台灣股大有可為,沒想到竟——”江海淵單手掩住臉,兩道蒼白的眉毛緊皺,“一夕崩盤。”
“連央行都幫不了我們嗎?他們不可能拒絕利豐的融資請求吧?”
“沒用的,夢婷。客戶還是不信任我們——而且那筆資金也不夠。”
“怎麼會?”她的雙手和語音一樣顫抖,“我們究竟投注了多少資金進場?”
汪海淵長聲歎息,“足夠讓汪家與利豐一同宣布破產。”
“為什麼?爸爸,你應該知道台灣的股市早已超漲,應該明白場內流通的籌碼完全不穩定,應該了解這幾年來股市的繁榮景象隻是的泡沫啊!為什麼你會傻到將汪家的財富都投入風險如此巨大的市場?為什麼?”
麵對女兒悲憤的質問,汪海淵的反應是更加低垂著頭。“對不起,夢婷,我——”
“告訴我,汪氏是否也在房地產市場參了一腳?”
“你知道?”江海淵語音顫抖。
“爸爸!”汪夢婷絕望地低喊一聲。
雖然她並非主修商務,但自小處身於商業世家,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具有一些經濟常識。她知道泡沫經濟一旦崩潰,首當其衝的就是股市與房地產市場,接著就是財務結構不健全的金融機構。
而一向在金融界呼風喚雨的汪家,竟會同時在這三種市場失足。
“彆這樣,夢婷。”她流露出的強烈失望令江海淵又痛又急,“爸爸跟你三個哥哥會想辦法的,絕不會讓你受到絲毫委屈。”
“對不起,爸爸,我不該那樣說的。”汪夢婷忽然警覺到自己傷害了早已因此事而遍體鱗傷的父親。她快步走向前,心疼地擁緊他顫抖不已的雙肩,“對不起,爸爸,我不是有意的,我隻是……”
她焦急的語氣讓汪海淵更加愧疚。從小他就最疼愛這唯一的掌上明珠,沒料到今天竟——
“夢婷,一直以來,爸爸最大的願望就是風風光光地把你嫁出去,讓你能依恃汪家的財勢享儘榮華富貴,沒想到現在卻親手毀了你的未來。”江海淵捧起她寫滿憂傷的臉龐,“你怪我吧?是爸爸對不起你……”
豆大的淚珠自汪夢婷的眼睫滑落,“我不怪你,爸爸,你一直是那樣全心全意地嗬護著我——”她伸手拭去眼淚,語聲啞,“是我太任性,從來沒能替你分憂解勞。”
“夢婷!”江海淵忽然擁緊她,又是激動又是沉痛。“爸爸發誓,即使拚了這條老命,也會解決這件事,絕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汪夢婷聞言,一陣心酸。從小就是這樣,不論發生什麼事,她的父親與哥哥們總是擋在她麵前,為她除去任何可能傷害她的事物。一直以來,她都是生活在父兄為她精心打造的玻璃城堡中,那樣快樂無憂,不解世事。
不能再這樣了,這一次該由她來為這個家做點什麼;她不能永遠當一尊不知人間疾苦的玻璃娃娃。
汪夢婷自父親懷中退開,閃著淚光的黑眸凝視著父親,“爸爸,方才大哥告訴我,有人願意幫助汪氏。”
汪海淵聞言震驚萬分,“你大哥究竟跟你胡說了些什麼?”
汪夢婷閉上眼,大哥剛剛告訴她的話再度在耳邊響起——
“因為這次的擠兌風波,爸爸在董事會遭到極大的壓力。雖然汪家是利豐最大的股東,但已有人揚言要他立刻辭職謝罪……爸爸很難堪,夢婷。”他語重心長,“季風華肯伸出援手自然是一件好事,隻是他開出的條件……”
她原本不相信的,不相信汪家竟已落人這般境地,但方才父親已證實了一切,她不能再逃避了。
她張開眼瞳,“大哥說盛威集團的季風華曾向你表示願意伸出援手。”
汪海淵驚跳起身,急急地握住女兒的雙手,焦急地保證著,“夢婷,爸爸不會答應他的,爸爸不會為了解救汪氏而任意出賣你的幸福!”
“可是我願意。”她的神情十分鎮定。
“什麼?!”汪海淵驀然放開她的手,不敢置信地瞪著神情堅定的女兒。
“我願意答應他提出的條件。”她冷靜地重述,“我願意嫁給他的長子。”
這句話出口後,汪夢婷努力抗拒著高聲喊的衝動,維持著平靜的神情——雖然她的心像被利刃劃過,正瀝瀝地滴著血。
不行,她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崩潰;為了汪家的未來,她必須撐下去。汪海淵突然緊緊捉住她的肩搖晃著,“我不許你有這種犧牲自己婚姻的想法!
天曉得他那個兒子是什麼樣的人物,會怎麼對待你?不行,我不會讓你受這種苦!”
汪夢婷彆過頭,不敢看父親那充滿血絲的眼眸,生怕自己會推翻好不容易才下的決定。“大哥說他調查過了,季海平是個不錯的男人。”
“即使是這樣,我也不許!夢婷,彆以為我不曉得,你在英國早就有了要好的男朋友。”
是的,她已有了庭琛……他要是知道她的決定會怎麼樣呢?汪夢婷閉了閉眼,不敢想象他的反應。
“我決定跟他分手。”
“分手?”
“是的,我打算跟他分手,認真做李家的好媳婦。”
汪海淵顫抖著唇,“夢婷——”
“我已經決定了。爸爸,這是我這一生對你的最後一個要求,我求你成全我。”
她眸光晶瑩、唇色蒼白,口氣卻是不容置疑的堅定。“彆質疑我、彆為難我,就讓我也有機會為汪家儘一份心力吧。”
“夢婷……”江海淵倒退數步,頹然坐倒沙發,身心俱疲、老態畢露。
他終究拗不過這個從小就被他珍之重之、視為唯一寶貝的小女兒。
程庭琛,她的真命天子,三年前她在前往輪敦的飛機上第一次見到他。
至今,汪夢婷還清楚記得初見他時的強烈震撼。
飛機起飛一小時後,她起身前往洗手間。由於頭等艙與商務艙的洗手間都有人占用,在空中小姐的指引下,她來到了經濟艙。
此時,飛機正巧遇上一陣亂流,她一時腳步不穩,跌入了一個男人的懷裡。當她在對方的扶持下,尷尬不已地起身欲道歉時,卻驀然發現迎向她的是一張她此生僅見的漂亮臉孔。
這個有著東方臉孔的男人簡直漂亮得不象話。
那雙勾魂眼、濃密的眉峰、挺直而帶著傲氣的鼻、適度的唇,都像向上帝特彆訂做般完美迷人,而將它們全部放在一張線條優美的臉龐上,使成了足以令全世界女人為之醉心失神的俊容。
“你還好嗎?”
就連他的聲音亦是醉人的沙啞。
汪夢婷努力定了定幾為他奪去的心神,揚起一絲溫雅又略帶自嘲的微笑。“看樣子我是大大壞了台灣女人的淑女形象了。”
那男人似乎很訝異她會如此反應,盯著她的黑眸透著一股濃濃的興味。
“謝謝你的幫忙,沒讓我出更大的洋相。”她整整衣裝,朝他俏皮地眨眨眼後便轉身繼續前進。
但她卻一直感到身後有一道灼熱的視線鎖住她。
當她再次經過他身邊時,他正從筆記型計算機的屏幕抬頭,兩人的視線再次交集。
她給他一抹溫婉的微笑,他亦朝她微微頷首。
她原以為這隻是飛機上的一段小插曲而已,沒料到她與他竟有進一步認識的機會。
那是在兩個小時後,一名空中小姐半抱歉、半詢間地對她提出個要求——
“對不起,小姐,機上有一名孕婦身體不太舒服,我們想讓她到頭等艙來休息,可是因為她還帶著一個小男孩,而隻有你身邊有空位……”
“需要我跟她交換座位嗎?”汪夢婷溫和地替她解決難以啟齒的困擾,“沒關係,我很樂意。”“謝謝你,小姐,本公司會補償你的。”
“不用了,這不過是一件小事而已。”汪夢婷對她微微一笑,提起皮包,隨著她穿過走道,來到經濟艙。
一個男人正扶著那個孕婦起身。
“謝謝你,先生。”空姐對他微笑,“這位小姐願意交換座位。”
男人回過頭,汪夢婷不禁一怔——竟是方才她偶遇的男人!
兩人的眸光,彼此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了不敢置信和驚奇。
“謝謝你,小姐,還勞煩你讓出位子。”孕婦不停地向汪夢婷道謝。當她抬頭和汪夢婷的視線相交時,兩個女人都一陣訝然。
“是你。”那孕婦輕聲叫道,唇邊再次浮上充滿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今天好象老是麻煩你。”
“沒關係的。”汪夢婷微笑地接受她的感激。
在機場大廳時,她與這名孕婦曾有一麵之緣;當時她和孕婦的兒子相撞,兩人皆跌倒在地。她眸光轉向站在一旁仰頭望著她的小男孩,“弟弟,等會兒要好好照顧媽媽哦。”
“嗯。”小男孩眼眸晶亮有神,朗聲應道。
孕婦再次向她點頭致謝後,便在那男人與空姐的扶持下離去。
汪夢婷望著他們的背影,怔怔地在那男人身旁的位置落坐。
數分鐘後,那男人回來了,並朝她扯開一抹迷人的微笑。
“看樣子老天有意安排我們認識彼此。”他優雅地坐下,朝她伸出一隻手,“我姓程,程庭琛。”
她同他握握手,“汪夢婷,請多指教。”“汪小姐到英國觀光嗎?”他隨意問道。
“讀書。我申請到劍橋文學院。”
他驚訝地挑眉,“我也是到劍橋,打算攻讀法學博士。”
“你是律師?”
“在香港一家小事務所執業.還不成氣候。”他謙遜地說。
但汪夢婷卻在他眼中窺見強烈的自信——這男人似乎相當有主見。
“原來程先生不是台灣人。”
“我是台灣人。”他微微一笑,“隻是選擇在香港的事務所工作。”
“為什麼?”
“香港的司法製度與台灣不同,采用英美法係的陪審團製度。”他解釋著,“而我認為說服整個陪審團會比單單說服法官一人來得有趣。”
正如她所想的,他是個喜歡挑戰的男人。
她露出一抹淺淺的笑,“這一次是公司送你出國進修嗎?”
“不,是我自己要求的。我想一邊在公司位於輪敦的事務所工作,一邊在學校研究相關判例。”
“邊工作邊讀書?”她以佩服的眼光看他,“這樣一定很辛苦。”
“值得的。”他輕鬆地回答,“想要成功總是得付出相對的代價。”
汪夢婷望著他,發覺他與她認識的那些銜銀湯匙出世的世家子弟大不相同;雖然沒有任何背景,卻更顯得氣勢不凡。
她毫不懷疑他有一天會功成名就,將整個世界握在手裡。她再次對他微笑,“真巧,我們不僅搭同一班飛機,連目的地也相同。”
“正如我所說,我相信這絕對是上天巧意安排。”他眸光若有深意地緊緊圈住她。
汪夢婷難以抑製臉頰突如其來的發燙,她長到二十二歲,從未有一個男人如他一般,輕易就能挑起她的羞澀。
“我還有機會見到你吧?汪小姐。”他語聲沙啞,充滿暗示。
她低回星眸,“我想應該有機會吧。”
這就是他倆的初會。從此以後,他便在她生活中占了一席之地。
常常在她穿過校園時,他會突然出現在她麵前,送上一大束花;他也會在清晨敲她住處的大門,邀她一同在充滿霧氣的街頭慢跑;有時候一整天不見他的人影,她卻在信箱發現他親筆寫的情詩;最令她感動的是,他在他倆認識後的第一個聖誕夜,在她家門口親手為她堆了個胖胖的雪人。
雪人戴著毛茸茸的漂亮帽子,圍著大紅色卻不失雅致的圍巾,手上抱著一本《濟慈詩選》,而這些都是他為她精心挑選的聖誕禮物。
當她打開大門,看見站在雪人身邊被風雪凍壞的他時,眼眶頓時盈滿淚水,不顧一切地奔向他。
“傻瓜!”她將螓首埋入他沾滿雪花的胸膛,粉拳輕輕捶著他,“你不知道這樣會凍傷身體嗎?”
他卻毫不在意地低聲笑著,“你喜歡這個雪人嗎?”
“當然喜歡。”她揚起漾著淚光的黑眸,“可是我不許你為了它而讓自己生病。”
他要工作、上課、讀書,竟還有時間親手為她堆雪人,而且還是在這樣一個風雪紛飛的夜晚……她怎能不感動?怎能不喜歡?
“還有呢!你看這個。”程庭琛朝她揮揮手中一張親手做的精致小卡,“聽我念。”
然後他使用低啞而迷人的嗓音吟誦起來。
汪夢婷癡癡地聽著,那正是她最愛的詩人——濟慈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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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麵還聽著她那溫柔氣息——願這樣活下去,要不就昏迷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