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嗎?我還沒吃完飯呢。”
“那就等你吃完飯再來!我在老地方等你。”狠狠瞪他一眼後,明眸流轉餐桌一圈,致上歉意的微笑,“我吃飽了,各位慢用。”
幾個人呆望著飄然離去的白色倩影。
“庭寶,可兒怎麼了?”楚彬率先開口。
“我也不知道。”路庭寶也是一臉錯愕,聳聳肩。
“那咱們的打賭怎麼辦?”
“這……隻好問男主角了。”
說著,兩個老人同時望向楚懷風,可一觸及他陰晴不定的麵容,立即決定還是閉嘴為妙。
“有什麼事要問我?”楚懷風冷冷移眸。
“沒,沒事。”悶頭繼續吃飯。
※※※
一個人信步來到庭園深處,路可兒挑了張麵對噴泉的石椅坐下。
雙手支頰,她怔怔地望著水流順著玻璃錐麵滾落,思緒迷蒙。
記得他開生日派對那晚,她與他在這裡有過一場爭執——不隻那晚,自她記憶裡還有許多回曾與他在此共度。
第一次隨著父親拜訪楚家,兩人便因不好意思在眾人麵前開戰,悄悄來此爭辯不休。從那之後,彷佛成了慣例,每一回他們在楚家有何意見不合,便自動來此私下解決。
這是屬於他們的“老地方”,非關浪漫風月,而是爭吵辯論的“老地方”。
為什麼屬於他們倆的回憶好像都是相互爭執,彼此吵鬥?為什麼他們兩每回見麵,都好像非將對方弄得下不了台才肯罷休?
為什麼他們就不能好好說說話?像一般朋友那樣平平靜靜地聊聊?
為什麼?
想著,路可兒心情不禁有些低落。夜風輕拂,沁涼如水,更讓她由身到心平添一股冷意。
她不覺展臂擁住自己的臂膀……
“披上這個吧。”好聽的男性嗓音驀地揚起,跟著,一件深色風衣落上她肩頭。
她回轉星眸,瞳底映入那張俊朗麵容時,心也跟著一扯,“……謝謝。”
“今晚月色不錯。”他說,在她身畔落坐。
她抬首,仰望蒼邃幽閻的夜空,眸光順著一朵深灰的雲,落定一彎清澈新月。
月光泠泠灑落,眼前的一切顯得水溶溶的,帶了點夢幻般的不真實。
“你叫我出來有什麼事?”他問。
她不語,依然仰望著天。
“想吵架嗎?”
她呼吸一凝,明眸低斂,好一會兒,才輕聲開口,“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在這裡吵架,結果我把你推到水池裡的事?”
“當然記得。”
“後來,你趁我不備也把我拉到水池裡,大冬天的,我們兩個弄了一身濕,隔天雙雙發燒。”她忽地輕輕一笑,轉頭望他,“你都記得嗎?”
澄澈的眼神令他一窒,好一會兒,才點點頭。
“那你知道我們發燒那天發生什麼事了嗎?”
“有發生什麼事嗎?”
“那天,你在你房裡昏睡,而我睡在你對麵的客房。”
“那又怎樣?”他蹙眉。
她沒立刻回答,靜靜凝睇他,許久,許久,才啞聲道“爸爸告訴我,你那天起來好幾次。”
“怎樣?”彷佛猜出她接下來要說什麼,他神情突地繃緊。
“那天,你自己也燒得迷迷糊糊的,可卻起來好幾次。爸爸說,你是為了到客房裡看我。”她低垂眼睫,“他說,你是因為放心不下我。”
因為擔心她,所以才掙紮著起身,勉強拖著病重的身子來看她;因為擔心她,每次傭人喂他吃藥,他都會問明白他們是否也喂她吃了;因為擔心她,他還吩咐廚房為她燉人參薑湯。
他……是關心她的吧?雖然前一晚才跟她吵得天翻地覆,雖然前一晚才對空立誓非掐死她不可,可她一染恙,他卻似乎比誰都還著急,比誰都還關心她的病情。
他真的恨她嗎?真的討厭她嗎?或者,他也常常暗自後悔不該以粗魯的言語刺傷她——就像她一樣?
他對她的感覺是否就像她對他……
“懷風,你為什麼答應娶我?”終於,她問出了盤旋心頭多日的疑問。
沒有回應。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揚起眼瞼,清亮的眸直逼他的,“為什麼。”
“……為什麼不?”好一會兒,他才沉聲應道,湛幽的眸深不見底,讓人無法看透。
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甚至根本就不算是個答案。
“你——喜歡我嗎?”
他沉默,靜靜地望她,靜得讓她身子一顫,脊髓竄上某種難以言喻的冷意。她不禁伸手攏了攏風衣。
“你……你回答我啊!”
“那重要嗎?”
淡然的四個字輕易撕毀了她強作鎮靜的麵具。她倒怞一口氣,愕然瞪視眼前的男人——他離她如此之近,近得隻有幾公分的距離,可為什麼……她覺得與他之間像隔了一個深深的太平洋?
她惶然而驚怒地起身。
“如果你不喜歡,可以不要娶我!”一字一句自她齒間迸出,“我路可兒並不是……不是非嫁你不可!”
“那你想嫁給誰呢?”他也站起身。相較於她閃耀著惱怒火焰的神情,他的麵容幾乎可以說是沉靜的——一種可怕的、陰暗的沉靜。
“我……”她心一緊,“我為什麼一定要嫁給誰?我可以誰都不嫁!”
“你非嫁不可。”他冷冷地、尖銳地吐出一句,“你需要這個婚姻不是嗎?”
“你——”路可兒瞪視他陰沉的神情,瞬間領悟了。她容色刷白,唇瓣發顫,“你都、都知道了?”
他沒說話,隻是輕輕撇嘴。
恍若漫不經心的動作落入她眼底,成了最傷人的諷刺。她感覺自己被刺傷了,可自尊愈殘破,她愈要好好護住。她揚起頭,高傲地直視他,“如果你不愛我,就不要娶我。”
“你!”瞪視著她高高在上的神態,他猛地被激怒了,下頷肌肉一陣柚動,“你非要贏到底是不是?路可兒,真難相信世上會有像你這麼自我中心的女人!錢、人、心,你都想要,都非得到不可是不是?你以為自己是誰?能夠呼同喚雨的公主嗎?”
那麼,他果真知道了,知道路家瀕臨破產的窘況,知道爸爸是為了什麼緣故急著催他們結婚。
他都知道了!
她心一痛,可回話的嗓音卻愈發尖銳淩厲,“既然你都知道了,為什麼還答應娶我?你為什麼……為什麼不拒絕?”
他不語,隻是牢牢盯視她,那眼神,蘊著某種說不出的惱怒與厭惡。
她身子一顫,“你……你說話啊!你啞了是不是?”
他瞪她,冰涼地、沉冷地瞪她,兩束可怕的眸光,宛如利刀剜割著她的心。
“因為你需要錢不是嗎?因為路家如果再籌不到錢,有可能宣布破產不是嗎?看在朋友一場,我就當做善事,又有何不可?”
做善事?她胸口一涼。他的意思是與她結婚是行一樁善事?
“你……同情我?”
他隻是淡淡地、不以為意地一扯嘴角。
她驀地感覺眼前一眩,雙腿跟著虛軟,要不是他及時伸手扶住她,她差點跌坐在地。
她深呼吸,試圖勻定心韻——可心在哪裡?她竟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她隻知道胸口被剜空了一大塊,空空落落的。
他同情她……他同情她!
因為同情她,所以決定娶她;因為不忍心眼看路家敗落,所以伸手扶她一把。
她瞪著正緊抓著她的兩條臂膀,直直瞪著,好一會兒,鼻尖逐漸發酸,喉頭逐漸梗塞,眼眸逐漸蒙朧。
不是這樣的,她要的,不是這樣的反應!
“我不要……你的同情。”她咬牙。
“彆逞強了,可兒。”他繃著嗓音。
“我不要你的同情!”她重複,猛然推開他的手臂,人也跟著後退數步,遠遠地與他拉開距離——實際的與心靈的距離。她揚起頭,頭過迷蒙的眼,望著眼前她看不清的男人,“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如果你不需要,又何必跟我玩這場遊戲?”他語氣譏笑。
“遊戲?”
“就是這場你喜歡我的遊戲!”他不耐地說“那天晚上你在你家對我說的那些話,還有你爸爸突然闖進來,這一切都是計劃好的不是嗎?你們父女兩根本是串通好要騙我答應跟你結婚,不是嗎?”
“你……你是這麼想的嗎?”她瞪著他,容色更加雪白。
原來他是這麼想的,他認為一切隻是作戲,認為她的表白與父親的闖入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
“難道不是嗎?”
他無法否認。畢竟那天晚上父親的確是故意闖進房裡的,而她也明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
是的,一切都是出於計劃,她無可否認,無法否認!
“對!這些都是計劃好的,怎麼樣?”她銳聲喊出口,挑釁地揚起下頜,“我跟爸爸都計畫好了,我們就是想藉著跟楚家聯姻來挽救我們家的危機!對,一切都是計畫好的,都是陰謀!我都承認,都認了!這樣你滿意了吧?”
“路可兒!”他猛然展臂抓住她,指尖用力掐進她肩膀,掐得她重重發疼。“你竟然有膽承認這些!竟然敢對我說這些話!那你說喜歡我呢?那也是假的?也是演戲?”
那不是假的,不是演戲,那是她掩藏了好幾年的真心,最真最真的心。可她不會告訴他的,不能告訴他。
她閉了閉眸,兩顆淚珠跟著滾落,“對,都是假的,都是演戲。”她咬緊牙,緊緊、緊緊地咬著,“我隻是為了利用你……才那麼說的。”
“路、可、兒!”他發狂了,雙臂用力一扯,將她整個人扣入懷裡,“你竟敢這麼整我,竟敢欺騙我!”他怒瞪著她,火燒般的眼神狠狠灼燙了她。瞪了她好半晌,他忽然有股衝動想傷害她,於是他低下頭,毫不客氣地攫住她的唇。
她嚇了一跳,“你做什麼?”拚命扭動起來。
“我做什麼?”他冷冷一哂,依然緊緊將她箝製在懷裡,“我在‘驗收’我的貨品!我買下了你,不是嗎?”
他買下了她?他竟說他買下了她?!
“你彆太過分!”驚怒交加,令她揚手一揮,重重甩他一巴掌。
英俊的臉,淡淡浮上五指紅印。
她瞪視他,充滿恨意地瞪他,可滾燙的淚水,卻不爭氣地滑落。
她覺得心痛,整顆心像遭受某種外力毫不留情地敲擊,應聲碎裂。
她的心碎了,因為她的自尊被他狠狠地踩落在地,因為她愛戀的人竟如此瞧不起她。
有什麼比承受你所愛之人的鄙夷更讓人難受的事?
如果她就這樣嫁給了他,他一輩子都不會尊重她,一輩子都會瞧不起她!
而她無法忍受,無法忍受她愛的人在看著她時,眼中永遠藏著一絲不屑……
“我會做給你看的!不需要這樣的婚姻交易,我……會做給你看的!”
“什麼意思?”
“意思是,”她仰起頭,“我們的婚約取消了。”
“什麼?!”他不敢置信,火焰雙眸瞪視她好一會兒,才咬牙道,“你做不到的,可兒。”
是嗎?蒼白的唇一扯,“那就等著瞧吧。”
“可兒!”
她沒有看他,彆過傷痛的眼,望向依然不停潑濺水花的噴泉。
月,依然泠泠;風,依然沁涼;這座噴泉,依然是他們的“老地方”。
依然是爭吵的老地方啊!
蒼白的唇角,淡淡地、澀澀地一扯。
她現在才明白,有些事,原來很難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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