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對我笑嗎?”她驚奇地問道。
他又是一楞,這次發楞的時間較久,一雙眼睛直瞪著她。曾經…也有人用同樣的驚奇問過同樣的話,讓他永遠不忘。
“我是在對你笑…”他柔聲說道。忽地瞧見她的臂上少了一截袖子,上頭還沾著一道血痕。他吃了一驚“你受傷了?”
這傷看起來不輕啊,怎麼霍總管沒有為她先治傷呢?
他瞧見桌上有布巾在,遲疑了下,向她招招手,微笑道“小泵娘,你進來,我幫你包紮傷口。”他早就失去冒犯一個姑娘的力氣,就算整楝宅院的人發現她在他房內,應該也不會對她的名節有損。見她好奇地走進來,心裡有些微訝她連一點矜持也沒有,連忙道“不要關上門。”
她點點頭,走進房內。
“桌上有白布,你搬張凳子過來。”他撇開頭咳了幾聲,等他回過頭時,她已坐在他麵前。
他微微笑著,緩慢地想將白布撕成兩條,撕了幾次卻沒有力氣。
她見狀,說道“我幫你。”
她一把就撕了布條,力氣比他還大。
他點頭致謝,隔著自己的衣袖抓住她的手臂,開始清起傷口來。
“小泵娘,你在院內跌倒的嗎?”看起來像是硬石子劃過的傷口,怎麼她一點都不怕疼?這道傷口從手肘滑到快手腕的地方…他暗暗瞧見她的手腕處有一塊好醜的乾痕,像被咬過一樣。
他微微皺眉,記下若遇上霍總管,要他去取無疤葯膏給這個小丫鬟用。
“每個人都怕我流血,你卻注意到我有傷口。”心裡滑過奇怪的暖流,卻不知該如何形容。
族裡每個人,一見她流血,就倉皇逃走,除了姊姊外,就剩他不怕。這種被人包紮、問疼不疼的經驗是頭一遭,連姊姊也不曾有過。
是城裡的人都像他這樣嗎?還是他比較特彆?
“這麼大的傷口,誰都會注意到。就連你自己,都會感到疼,不是嗎?我幫你包好了,血也止住了,待會你一定要去跟霍總管要葯,姑娘家留傷不好看。”他輕輕笑道,抬起頭看她一眼,隨即呆了呆,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她的臉,好眼熟啊——
方才她捂著臉,沒有仔細看,現在才發現她美麗的臉形,很像他記憶中的小女孩,她左眼下的痣就長在同一個地方,淡淡小小的,卻惹人憐愛…天啊,是同一個人嗎?
被他幾乎無禮的瞪視,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臉微微熱起來。
“你…你…”連咳了數聲,差點問不出話來,等到氣喘回來了,他才心顫地問道“你姓祝?”
她訝異“你怎麼知道?”祝六她們的仇人好強啊,連她姓什麼都知道。抓著她手臂的力道愈來愈緊,讓她暗暗嚇一跳,覺得他好象快把全身力量用儘了,而且他似乎渾身在發抖。
他忽地瞧見她衣襟裡露出一朵白色的小花瓣,啞聲說道“花…送給我,好嗎?”
“花?”她被他熱切的眼神嚇到,很認命地拿出那朵被壓得扁扁的小白花。“你要就給你…”這朵花,雖在他家摘下的,但摘下了,就是她的了啊,他眼這麼尖。
他慢慢接過,楞楞地子這朵扁扁的白花,哺喃道“給花,就笑笑。”他盯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低啞問道“你…你叫祝什麼?”
“我叫祝…”
祝什麼?他又聽不清楚了,因為痛的喉口讓他再度咳了起來,咳得又凶又猛,就像當年一樣——
“彆…”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臂,不顧自己咳到快昏厥,隻知道用力地抓住她。
他的手掌像骷髏,若要使勁掙開,其實是可以的。她見他咳得快死了,心裡不禁想道,若是他死了,不知道祝六她們是不是會發狂?
等到她發現時,已經在拍著他的背。他的背好單薄喔…這種人,怎麼還活著呢?好象在拍著一具骨頭而已。
“我…我去找人來,好不好?”
“彆…彆走!”他氣喘如牛地說道,額麵上的汗珠不停地冒出,白唇直顫抖,想要努力忍住咳聲。“告訴我…你叫什麼?”
她叫什麼,有這麼重要嗎?他又不是巫師,不能詛咒她吧?
他微微側過臉望著她。大到驚人的眼眸十足駭人,若是在夜裡突然見到他,必定會以為是一個好可怕的鬼,但此刻他的唇邊勉強露出微笑…他在對她笑嗎?明明他痛苦得要命,不是嗎?
為什麼還要對著她笑呢?
“彆怕…咳…我不是有心要嚇你,隻是想知道你的閨名而已。”
她迷戀地望著他一直沒有收起過的笑容,不由自主地輕聲道“我…我叫祝十五。”
好奇怪,明明天是涼的、也有風,為什麼她看著他的笑顏,臉龐不隻會發燙,連心跳也快到連自己都要有些頭暈了——
“你真是胡鬨。明明說過不能吹風的,怎麼不關好門呢?若不是阿碧送葯過來,及時發現,你不是要活活嚇死我們嗎?”
“笑大哥,生死有命。諸位兄長們長年為我求來各地奇葯,我能活到今日,也算是奇跡了。”
“奇跡?”西門笑的聲音微微激動起來“你說的是。上蒼要給奇跡,才會先讓我在街上遇見祝氏一族,連你在府中也能遇見她。”
“她…還沒走吧?”
“我怎會讓她們走?”
“她們?”
“恩弟,我先遇見祝姑娘,後來又在大街上巧遇祝六、祝八跟祝十,她們都是祝氏一族的巫女,你一定有救了!”
“六、八‘…十五…”
“你是覺得哪兒奇怪嗎?祝八姑娘說當年救你的巫女與其它姊妹不幸意外,但還有這四個姊妹,你不用怕。”
“笑大哥…咳咳,你幫我拿那麵鏡過來,好不好?”
就算西門笑覺得奇怪,也沒有多加詢問,將西門恩不曾照過的銅鏡舉到他麵前來。
“我…看起來很醜吧?”
“怎會呢?”聲音中連點訝異都沒有,隻是靜靜地搜尋西門恩的表情。“現下你隻是病了,將來你會是咱們兄弟裡最好看的那一個。”
“我病了…咳咳,一直是病著,一直是這樣的,我怕再病下去…再過個幾年,我會更可怕…難怪,她好象認不出我來…”
“恩弟,你喜歡祝十五?”不過幾個時辰,怎會讓恩弟付出真心?啊,是了,恩弟所見女子極少,能相談的更幾乎等於無,恩弟巧撞祝十五,依祝十五的貌美,自然…腦中迅速翻轉,心中已有了計量。
“笑大哥!你不要!”
“不要什麼?我是要端葯給你喝呢。”
“不不,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祝十五…你彆要硬將她湊合給我,我隻是…”
夜風涼涼,接下來的話不必聽啦。
肥肥胖胖的身軀從窗下偷偷跑出園外,中途雙腿無故一軟,呈大字型地趴在地麵上,恨恨地低叫“祝十五,你又受傷了!有你受的了。”
她努力翻起胖胖的身軀,以快走的方式走回暫居的院裡。
敲了幾下,她自行打開門,隨即將門關上。
屋內,沒有光,隻有從月亮透過紙窗的淡白光圈。
“十五睡了?”胖胖的祝八壓低聲音問道。
祝六麵不改色,指指躺在床內側的身影,道“剛才她不小心劃破了手指,我叫她上床,點了她睡穴,防她三更半夜醒來。”
“太好了!”祝八眯起眼,得意地笑道“我終於找著法子了,咱們可以光榮地回祝氏一族,順便解決惡靈的糾纏。”
她摸摸自己紮著繃帶的額頭,心裡好恨。她就知道下午她莫名其妙遭惡人搶劫,還重傷頭部,就是因為祝十五流了血…還好祝六懂點武,及時帶她脫身,要不然她就會像其它姐妹一樣死於祝十五的手上了。
“那個像鬼一樣的男人,喜歡她呢。”祝八道。
“像鬼一樣?”
“就是咱們祝氏一族的大仇人,西門恩啊!”祝八笑得連貝齒都在月色下閃閃發光。“本來我隻是想瞧瞧西門恩好不好對付,想看看西門家的義子是不是早就想獨占家產,乾掉西門恩。我隻是在窗口戮了個洞,真是嚇死人了,西門恩那張臉…想來就發抖。”
像要附和自己的話,祝八可愛的身子一直在抖啊抖的。一回想到那張像骷髏卻還沒死的臉,真佩服極他自己竟還能攬鏡自照,不怕活活嚇死自己嗎?
“你怎麼能確定他喜歡祝十五?”話不多的祝十忽然問道。
“任誰在場,都能聽出來的。”祝八酸酸地說“他不是祝氏一族的人,自然不知道她的身分,而我們,都忘了她已經不小了,除了眼下的痣,她長大後跟大姊長得一模一樣,在西門恩的眼裡,她隻是一個美麗的少女。我猜,西門笑明兒個會先探探咱們的口風。”
“我也猜,你肚子裡已經有好計策了。”祝六說道,看了床的內側一眼。
圓圓胖胖的祝八得意地點頭,道“當年大姊沒做完的事,現在我們為她做完,祝氏一族會因此再度接納我們的。西門家絕料想不到一脈單傳全是當年祝氏一族的所作所為,現在我們趕儘殺絕,絕了西門家的後,以後世世代代的祝氏巫女都不用再詛咒西門家了——”頓了下,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像怕祝六的點穴功夫不佳,讓祝十五隨時會醒來似的,低聲說道“我們姊妹會被趕出族外,不是因為大姊死了、我們沒有用,而是他們怕惡靈;我們不敢甩掉祝十五,正是搞不清楚她流了血,死的究竟是親人還是靠近她的人…所以,我心中想了個法子可以一石二鳥,一來可以榮耀地回族裡;二來也可以擺脫她這個惡靈。我們可以騙西門笑說,大姊雖死,但祝十五是巫女…”
“她不是。”祝十說道“沒有人是了。”
“我知道,但西門家不知道啊。”祝八真不知這死腦筋的祝十到底是哪個爹生的,一點也沒有她的聰明。“為了保住西門恩的命,祝十五可以嫁給他,一輩子鎖在他身邊…嗬嗬嗬,好妙好妙,到時,讓我們看看,祝十五流了的血,會轉到誰的身上去?那時她最靠近的人是西門恩、最親近的人也是西門恩,西門恩會死在她的手下,我們就能回去了。”
祝六與祝十齊望著她,前者問道“你…要怎麼說服祝十五?”
“這需要說服嗎?她不是也想要當巫女?她跟十妹一樣,奢想著成為巫女,咱們就拿這個來誆她,隻要她暫嫁給西門恩,隻要她害死西門恩,咱們就可以回族裡告訴大家,是祝十五用巫術咒殺他的,那時,她就是祝氏一族的巫女啊。”
“祝氏一族的巫女會是我。”祝十認真說道。
“不就告訴你,那是騙她的嗎?等我們一確定她流了血,不會害死咱們就跟害死其它姊妹一樣,我們馬上找機會離開西門家,先在城裡找地方住下,一等西門恩的死訊,就回族裡。”
祝十聽了,滿意地點點頭。
“我要睡了。”祝六說道。走到床前,又看動也不動的祝十五一眼,便翻身睡在外側防她半夜滾下去。
“我太激動,怕睡不著呢。”祝八眉開眼笑,圓胖的身軀跳上另一張床。啊,自從被趕出族後,就再也沒有睡過這麼軟的床了,她眼一閉,馬上就夢見了周公。
冷冷的夜,黑黑的屋子裡,祝十詭異的歌聲,清清冷冷、低低地飄著——
頭一個是巫女,中間的是普通人,最後一個是惡靈,血就是詛咒,帶來不幸跟痛苦,記得,不流血,保平安。
月光照在床上,祝六睡的那張床內側對著窗外的月圓。
窗,是開著的,祝十五眯眯眼張得大大的,一直一直望著白白的月亮,不肯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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