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大人從昨晚到現在,一粒米也沒吃,就喝了兩口溫茶,我不知道您和他什麼關係,但他——”
秦掌櫃長長的歎了口氣,一個看起來凶神惡煞鐵骨錚錚的男子,眼睛一下就紅了。
“他這些年實在是苦,這還是我第二次看到他落淚呢,要不是為了我們這些人,他也不用這樣煎熬。”
第一次,則是他發現了所有的真相,來找他們的時候。
蘇梁淺點頭嗯了聲,鼻音很重。
雖然秦掌櫃將話說的極是含蓄,但是蘇梁淺明白,她又怎麼會不明白呢?沈家的男兒,從來都愛憎分明,不懼生死,如果不是有所牽絆,他又怎麼會讓自己頂著駙馬這個身份和仇人生活在一起?
蘇梁淺站在房門口,打量了眼房間。
屋子裡的擺設,和她現在住著的一樣的箭簍,掀開的被子,折疊整齊,在床的裡側,床上空蕩蕩的,並沒有人影,顯然沈安永已經起來了,他現在就坐在窗前。
窗戶是打開著的,外麵,並沒有下雨,光線的話還算明亮,有風吹了進來,讓沈安永那看起來原本偉岸的身姿,這會竟給人一種說不出的讓人憐惜的孱弱。
他臉色難看,比謝雲弈還要蒼白幾分。
蘇梁淺往前走了幾步,秦掌櫃趁著幾個人不察,速度將門關上,秋靈也被隔絕在外麵。
秋靈氣惱,推門要進去,被秦掌櫃攔住,“小姑娘,我家少大人就想和你家小姐單獨說幾句話,就一會的功夫,你們放心,他肯定不會傷害她的,守在這裡,我們就守在這裡,就算真的有什麼事,衝進去也來得及。”
秦掌櫃手抱拳,躬著身,那樣一個大男人,放低姿態,滿是請求。
秋靈從來是個一根筋的,滿心都是蘇梁淺的安慰,當然是不肯答應的,還是要往裡衝,最後還是謝雲弈開口,這才製止住了秋靈。
秦掌櫃躬身道謝,他的眼圈竟然也是紅的,滿是誠摯。
他心裡清楚,說是一會,兩人應該是不會那麼快結束談話的,從隔壁房間,搬了幾條凳子來。
對蘇梁淺等人的身份,他內心是極度好奇的,不過他現在更擔心沈安永的情況,也沒心思多問。
蘇梁淺看著坐在窗邊上的人,隻覺得自己的兩隻腳像是被灌了鉛似的,每一步,都分外艱難。
她聽到身後門被合上的聲音,停下的時候,還能聽到秋靈的抱怨,她也想製止秋靈,但是身體卻好像被定住似的,她仿佛失去了扭頭轉身的能力,嘴巴張開,卻和失聲了似的,說不出話來,隻目光所及的背影,也漸漸變的模糊,她幾次張口,想叫他,卻又不知道如何張口,隻囁嚅著嘴唇,哆嗦的厲害。
蘇梁淺進來的動靜不小,沈安永自然是聽到的,他轉過身來,那雙沉沉如古井般的眼眸,比蘇梁淺還紅,嘴角抽抽著,情緒更是比蘇梁淺都還要激動。
所有之前的心裡建樹,在這一刻,潰不成軍,任何的準備,仿佛都沒有用。
兩人模糊著淚眼相互對視,隔著不遠的距離,看著彼此,剛強到就算是流血也不會流淚的人,猩紅的眸,開始隻是流淚,然後那眼淚,就和斷線的珠子似的,就是壓抑著,也還是有低低的哭聲從他們的唇齒間溢了出來。
良久,蘇梁淺的情緒才稍稍平複,胡亂用手擦掉眼淚,走到了沈安永跟前,拿出帕子,替他擦眼淚,卻無濟於事。
沈安永這個時候悲傷的眼淚,根本就不是用帕子能夠製止的。
沈安永握住蘇梁淺的手,抬頭看他,一個大男人,那樣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臉上都是淚痕,鼻子甚至冒出了鼻涕泡泡,那樣子,當真是狼狽滑稽極了,卻也讓人心疼極了,尤其是沈安永那真切的難以安置的悲傷,更讓人心尖都是泛疼的。
“淺兒。”
沈安永叫了聲,一下哭的越發大聲,蘇梁淺讓他貼在自己身上,這一刻,比起沈安永,蘇梁淺更像是個長輩。
沈安永哭的仿佛都要背過氣去了,蘇梁淺好不容易才控製住的眼淚,又開始泛濫。
沈安永承受的苦,絲毫不遜色於她上輩子經曆的,隔了這麼多年,突然在異國他鄉,見到這麼個親人,就算是再怎麼剛強的男子,又怎麼可能控製的住眼淚?
男兒眼淚不輕彈,是因為未到傷心處,而沈安永的悲傷,足以逆流成河。
沈安永從昨晚到現在,幾次聲嘶力竭,現在情緒又這麼激動,到最後,哭的喉嚨都是嘶啞的,眼睛更是乾乾的,仿佛流不出眼淚來。
“你真的是淺兒嗎?清妹的女兒?”
沈安永抬頭看著蘇梁淺,眼睛紅紅的,似乎是不敢相信。
他盯著蘇梁淺,良久,神色變的有些恍惚起來,“一眨眼,你都這麼大了,變成大姑娘了。”
他乾笑了兩聲,那笑,是愉快充滿欣慰的,但沈安永給人的感覺,卻充滿了苦澀和陰霾,那種仿佛融入他骨血的陰鬱,讓他就算是開心,也是沉沉的,就好像是擠了水的海綿。
蘇梁淺看著這樣的沈安永,幾乎不受控製的想到自己很小的時候在荊國公府,那個時候的沈安永。
作為荊國公府的第四子,他不但眉目長得風流,更是灑脫不羈,仿佛世間的所有,都不能束縛住他,而現在的沈安永,就好像被沉重的枷鎖鎖住,失去了開心和快活的權利。
一個人不開心久了,就連麵向氣質都會變,就算笑起來,也是苦悶的,上輩子她沒怎麼觀察注意自己,現在看沈安永,忽然就覺得,這好有道理。
四舅舅他,以前長了一副快活討喜的樣子,而現在,卻是一副憂愁的讓人心痛的模樣。
她明白的,她都明白的,不是感同身受,而是曾經經受,因為知道這有多痛苦多難熬,所以更加心痛憐惜。
“我記得離開的時候,你就隻有我這裡這麼高,就和個粉嫩的小團子似的,父親他——”
沈安永看著蘇梁淺,就好像魔怔了的,自顧自的說著以前的事情,話說到最後,自然不可避免的提及那些已經逝去的親人,本來就沉重的氣氛,一下更加凝重。
沈安永忽然就說不下去了,但是他也沒哭,眼神空洞,表情空洞,渾身上下散發著股悲傷到了極致,極致後又漸漸習慣的麻木的沉痛。
“你是怎麼找來這裡的?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沈安永看著蘇梁淺,並未懷疑她的身份。
沈家人是敏銳的,昨晚蘇梁淺激動的反應,造不了假。
這就是他的外甥女啊,他的父親還有兄弟最最疼愛的小姑娘,沈安永看著眉目乾淨的蘇梁淺,隻是這樣看著,這於他而言,都是莫大的慰藉。
“我已經是死了的人,我本來就是該死的人啊!”
沈安永手抱著頭,用力的揪著自己的頭發,神情一下更加痛苦起來,蘇梁淺被嚇了一跳,忙握住他的手,輕聲細語的,安撫著他的情緒。
良久,沈安永才稍稍平複了些。
“陰差陽錯的,一時半會的,也說不清楚,我外麵的朋友,幫了不少忙,沒想到四舅舅,您真的還活著,這真的是太好了!”
沈安永的臉色眸色更沉了沉,“我這樣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麼差彆,又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你不是應該怪我的嗎?淺兒,你你不怪我嗎?外麵都說我——”
沈安永拽著蘇梁淺,扣住她的手腕握住,提起這些,他的痛苦不減分毫,那雙布滿了痛苦和陰霾的蘇梁淺,充滿了自責和愧疚,就那樣巴巴的看著蘇梁淺,有期盼,又似乎是在等待更深的絕望。
“我是個罪人,我就是個罪人,我是沈家的千古罪人,像我這樣的人,早就該死了,我想過死的,我想過的,我真的很想去地底下找你外祖父和其他幾個舅舅的,但是不允許啊,有人不讓我死啊,我想死都不讓,有家不能回,也回不了,我再也回不去了,淺兒,北齊,我再也回不去了,沈家,我的家,我做夢都想回去,但是我回不去了,我就是個孤魂野鬼!”
他不願意懷疑,眼前這個小姑娘的身份,因為他太需要這樣一個人,聽他傾訴。
與其說沈安永是在對蘇梁淺說,倒不如說,他沉浸在這樣的世界,根本就不能自拔,抽不出來。
這就好像是麵具,一直戴著的話,到最後,自己都會分不清,到底自己是戴著麵具的還是真實的自己。
蘇梁淺和之前一樣安慰,但是沈安永就好像魔怔了似的,根本就聽不見蘇梁淺的話,他一直就說著自己的,嘶啞的聲音不小,情緒激動,完全蓋過了蘇梁淺的,也根本就聽不進去,蘇梁淺索性就放棄了,想著等他情緒稍稍平複的。
沈安永說了很久,到最後,說話時候,喉嚨就仿佛乾裂開似的,讓聽的人都不舒服起來,但是他卻絲毫沒察覺到,一直到自己就連說話都快要沒有力氣了,他才停止,然後就好像脫了力似的,靠在牆上。
他是很疲累的,但是又覺得很輕鬆的。
是的,疲累又輕鬆,這樣兩種矛盾至極的情緒,同時交織在他身上,一直老實坐著的蘇梁淺起身,她都還沒離開呢,閉著眼睛的沈安永睜開了眼,看著她問道“你要去哪裡?”
那樣子,仿佛是怕她就這樣走了。
蘇梁淺笑笑,那笑容是甜美的,但和這個年紀小姑娘該有的卻又有些不同,沈安永晃了晃眼,聽到她解釋道“舅舅說了這麼多話,肯定渴了吧?我給您倒杯水。”
“舅舅?”
沈安永怔住,重複著蘇梁淺的這句話,整個人就好像被點穴了似的,臉上變幻的表情魔幻的很,仿佛是不相信。
沈安永晃神的時候,蘇梁淺很快用水杯接了水回來,遞給了沈安永,沈安永木訥的接過,水是涼的,又沒有全涼,溫涼的那種,一整杯水下肚,沈安永仿佛在燒的喉嚨,舒服了些,神思也變的清醒了起來,他雙手捏著水杯,仿佛都要將他們掰斷了般,抿著嘴唇,仿佛是在糾結遲疑,半晌,才鼓足勇氣,但依舊很是沒有底氣的問道“母親她們怎麼樣了?她們這些年過的好嗎?你過的好嗎?”
他稍頓了片刻,用充滿了希冀的神色,深深的看著蘇梁淺,“淺兒,你相信舅舅嗎?我沒有投敵,更沒有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