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儲風眉頭緊皺,立即用老道給的傳聲符稟告澹台燼。
大雪下了一夜,葉儲風本以為小暴君趕不過來。
然而第二天朝陽升起的時候,澹台燼一行人突然出現在了營帳中。
玄衣帝王一身戎裝,肩頭還有未化的雪。
老道畫傳送陣耗了澹台燼許多血液,澹台燼臉色蒼白,在慢慢擦拭一柄鋒銳的弩,比葉儲風想象的要冷靜得多。
葉儲風心想,也不知道澹台燼來這麼快,是為了冰裳,還是……夕霧?
澹台燼“那個廢物想做什麼?”
葉儲風抿了抿唇,如實說“八皇子把夕霧和冰裳抓了,說是天亮以後讓屬下看一場好戲。”
澹台燼諷刺地笑了笑,聽完,拿著弩箭起身。
“發兵。”他的衣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孤要澹台明翰死無全屍。”
澹台燼的語氣極為平靜,如果不是他來得足夠快,葉儲風甚至以為他半點兒都不在意這件事。
黑壓壓的大軍兵臨城下,澹台明翰起初心裡也慌亂過一瞬,想起手上那兩個女人,他嘴角露出一抹詭異的笑意。
宮中秘聞,聽說這怪物兄長是劃破他娘親肚皮才鑽出來的。
橫豎都是一個死,被逼到了窮途末路,拉他的女人做墊背,倒是自己賺了。
大軍壓境,天色才剛亮,天空開始打雷。
周國今年冬日的氣候本就怪異,今夜更是奇怪,雷聲轟鳴,卻並沒有下雨,甚至看不見雷的形態。
一聲一聲,如同敲打在人的心上。
戰馬被驚得來回走動。
車輦上的澹台燼有片刻失神。
不容他多想,悶雷持續沒多久,城樓之上,八皇子穿著明黃的龍袍,臉上帶著將死之前的瘋狂。
葉儲風忍不住道“夕霧!冰裳!”
澹台燼抬眸望去,過暗的天慕下,他一眼就看見了城樓上的少女。
蘇蘇換上了他送去的白色冬襖,漆黑的瞳望著大軍,隔著千萬人,一眼準確地“看見”了他。
或許是一種感覺,那一刻,空氣似乎都安靜了下來。
澹台燼的手死死握緊車輦,他承認,在得知蘇蘇戴上鳧茈環依舊選擇離開了那一刻,他心中生出無儘的壓抑。
甚至是難以言說的恨意,心中陰暗的情緒彌漫。她就那麼喜歡蕭凜,蕭凜死了,她也恨不得殉葬嗎?
葉冰裳臉上一片青紫,看見澹台燼的時候,忍不住掉下淚水。
八皇子哈哈笑道“小畜生,今日孤在臨巍城登基。既然邀了幾十萬大軍來觀禮,孤可不像你這麼無情無義,你心愛的女人孤還給你,留下另一個給孤殉葬如何?放心,孤一定說到做到,你夫人和葉小姐,隻能活一個,你選誰?”
此話一出,葉儲風臉色大變。
對他來說,兩個都是他的親妹妹,他不希望她們任何人出事。
澹台燼沒有說話。
其實對他來說,選誰都沒有區彆,隻要她們出現在他的視野,他有能力在最後關頭救下兩個人。
噬魂幡已經悄無聲音縮小,往城樓飛,接近八皇子等人。
暗沉的天幕下,兩個少女,一個咬著唇,哀求而害怕地看著他,梨花帶雨。另一個……
少女黑曜石一般的眸看著灰暗的天幕,哪怕看不見了,她眼裡依舊沒有他的身影。
一如那夜,她彆過頭去,連他的氣息都不想沾染。
澹台燼眼神冰冷,喜怒不辨。
八皇子笑容停下,森冷地說“快選!否則我兩個全部殺了!”
這樣的氛圍下,勾玉忍不住看向蘇蘇。
蘇蘇漆黑的長睫顫了顫,她收回視線,望著澹台燼的方向。
勾玉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希不希望澹台燼選自己。可勾玉知道,被人放棄,總是會難過的。
她太久,沒被人珍重愛護過了……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細想來,蘇蘇和澹台燼也有過好時光,月下赤腳背她回去看桃花樹的少年,漠河下不許人傷她的澹台燼,還有花朝節,橋上他抱住她的模樣。
她若沒有背負著使命來,或許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
蘇蘇的手指輕輕握成拳。
可能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不乾脆殺了葉冰裳,竟真隨他們上了城樓。
她來人間一趟,一直在付出。她並不是諸天無心無愛的神靈,她也希望這兩年,有人在意過她。哪怕是祖母、二哥,或者澹台燼呢。
風雪肆虐下,蘇蘇聽見車輦上的青年帝王淡淡開口“放了冰裳。”
呼呼風聲在蘇蘇耳邊停下,她的世界變得安安靜靜。
葉冰裳眼睛裡帶上淚水,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
澹台燼忍不住去看另一邊的蘇蘇。
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看見她什麼表情,哪怕是憤怒,也不要是冷漠和輕蔑。他盼她後悔,也要她濃烈的恨意和不甘心,知道誰才是可以給她一切的人。
然而蘇蘇站在高高的城樓之上,隻愣了一瞬,竟然也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
那笑容沒有半點兒怒意,甚至是帶著幾分解脫。
澹台燼心裡突然有種不祥的感覺。
狂風吹起蘇蘇的衣擺,八皇子的刀朝著蘇蘇刺去,澹台燼眸子一眯,噬魂幡下,八皇子和他的人已經全部大睜著眼,被吸乾了魂魄,倒了下去。
有人說“天上那雷是怎麼回事?”
澹台燼抬頭,心跳漏了一拍,他突然意識到事情脫離了他的掌控。再轉頭時,蘇蘇不知何時掙開繩索,站上了城樓最高的地方。
心裡某個地方不斷下沉,他強硬地撐住冰冷的神色,卻忍不住心慌道“葉夕霧!給孤離開!”
蘇蘇眼中的紫氣和黑氣交織,原本隱匿在天上的紫雷,全數聚集到了她頭頂,彙集成了驚魂動魄的一幕。
手鐲散發著耀眼的白光,變成一塊彎玉形狀,在她周圍飛舞。
葉冰裳看見蘇蘇所在的地方,眸光一閃,朝潛龍衛遞了個信號。隻要現在……
蘇蘇抬起手,隔空掐住葉冰裳的脖子。
葉冰裳不知道蘇蘇是怎麼發現的,她神情驚恐,仿佛蘇蘇是什麼怪物,雙腿不斷掙紮“放……放過我……”
“你說得對,我從來就沒有瞧得起你。”蘇蘇在紫雷之下,聲線清冷宛如神祇,低眸說,“世有蜉蝣,朝生暮死,也比你這樣的生命乾淨。”
蘇蘇收緊手,又在最後一刻鬆開,葉冰裳從高處掉落在地,驚恐的眼淚流了滿麵。
“你,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蘇蘇不答,一絲細小的雷落入葉冰裳體內,葉冰裳劇烈顫抖著,經脈經脈破裂,葉冰裳痛叫出聲。
紫雷越發粗壯,蘇蘇紫色的瞳孔並不妖異,反而有種讓人心顫的安靜。
纖細蒼白的手指結了一個漂亮的印。紫雷開始被一道道引入勾玉中,她嘴角也開始溢出鮮血。
大道本無情,也當無恨無怨。勾玉的犧牲,她的犧牲,會讓五百年後的世界開出馥鬱的花朵。
——她的道心,徹底堅定。
少女閉上眼,身後緩緩出現一朵盛開紫色花朵的形狀。起先含苞,後來漸漸在她身後盛放。
看見傾世花的輪廓,澹台燼手指僵了僵。一年前桃花樹中,他見過一模一樣的花,隨即掉入無儘的噩夢。可那朵花不是變成了自己的眼睛嗎?怎麼會在蘇蘇那裡!
左眼澀疼,澹台燼捂住自己的眼睛,猛地意識到什麼,臉色漸漸白了。
不,不可能的,她向來都討厭他。人都是自私的,她怎麼可能把眼睛給他!
他死死咬住嘴裡的肉,朝蘇蘇說“不管你要做什麼,孤命令你,立刻停下來!”
他從來沒有這樣驚慌過,連死死握住手中的鳧茈環,都不能讓他安心半點。不,不會是他想的那樣!
“澹台燼。”蘇蘇聽見他的聲音,睜開眼,漆黑的瞳安靜“看”向他,釋懷地說,“六枚滅魂釘,是我抱歉。”
不,不是的,他心裡有個聲音在說。不要這樣,不要道歉!
他突然恐懼將會發生的事,全身微微顫抖。
城樓上的少女眼睛變得溫柔而暖,她依舊處在一片黑暗中,說“我拿走你的邪骨,還你神髓。你曾在蒼生符裡見過蒼生,若可以,願你此後仙道通途,予天下福澤。”
彆再做魔了,成神吧。
他全身冰冷“不……不……”
蘇蘇張開雙臂。
讓她做一場不會醒的夢,夢裡有蒼生,長澤山上不化的雪,師兄和師姐,出生的靈泉,她的家。
沒有黑暗,沒有人間的悲歡,沒有絕望和害怕。
澹台燼意識到她要做什麼,跌跌撞撞從車輦上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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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錯了,他不該報複她。六枚釘子一點兒都不疼,真的不疼!隻要她活著,不喜歡他又有什麼關係,厭惡他又有什麼關係。
然而蘇蘇並沒有看他,也聽不到他的話。
白色的光影一縷縷從她身上飛出去,她的靈根和魂魄進入勾玉那一瞬,紫雷也全部進入神玉中,變成一塊純白的神髓,沒入澹台燼身體中。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雷雲散開,天空變得明亮。天地一場大雪,紛紛揚揚。
她張開手,像隻輕飄飄的蝶,從城樓一躍而下。
而城樓之下,那個玄衣的身影,仿佛瘋了般,想過去接住她。
他跑得那麼快,跌倒了立刻爬起來,但他離得太遠了,遠到像一條永遠看不見希望的路。
就在他想起用噬魂幡接住她的時候,噬魂幡被神髓劃破,通體漆黑的邪骨從他身上一寸寸抽離,那一瞬他完全動彈不得。
他眼睜睜看著,空中的雪變得安靜又緩慢,像驟然被劃開兩個世界。
世界外麵,少女手腕上的鳧茈環,碎裂成一片片。
她也像那金色手環一樣,碎在了城樓下,他的眼前。
世界裡麵——
他的右眼冷硬無情,像個局外人般注視這一切。
然而他的左眼,血淚如珠,大顆大顆,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然流了滿麵。
他朝她伸出手。
觸不到她的溫度,隻碰到了冰冷的雪和刺骨的風,冷得讓人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