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兒與朕是至親的父子,古來都說帝王家無情,不過本朝太祖皇帝與懿文太子卻不是這樣,朕又僅有照兒一子,朕,何其羨慕太祖皇帝也。”
他竟然能講出這樣的話,確實是叫朱厚照都始料未及。
史書記載,弘治皇帝是脾氣好,但也有史學家認為他是軟弱。人們批評他對藩王、對小舅子、對所有這些家裡人都太好了。可他明明又是個很懂道理的皇帝,知道哪些對國家好,哪些不好。他為什麼還這麼做?
朱厚照有時候都覺得,他不該當皇帝,應該到農村去當個族長,這樣所有的好都可以儘情的給家人。
皇帝這幾日來應該也有不好壓抑的情緒,從他的角度來說,他要照顧兒子,也要照顧弟弟,但這兩方卻不可兼得。
那個‘勿使我有殺叔之名’的計謀說不準是真的刺痛了他一下。否則應該也不至於那麼快的說服他。
所以,也許皇帝此時此刻……是害怕,他害怕他所在乎的東西,會消失不見,就像兒子與他隱隱而現的距離感一樣。
“父皇,兒臣這幾日在讀書,看了很多曆朝曆代的故事,兒臣有時候會害怕。”他想到了一個理由,說這話的時候還往皇帝的懷裡拱了拱。
“害怕?”弘治皇帝現在正是情感迸發的時候,聽到兒子這樣講,他很嚴厲,“是不是那群大臣教的不好?”
“父皇誤會了,那都是有名的博學先生。兒臣怕的是那些故事,唐太宗殺了他的大哥、囚禁了他的父皇,隋煬帝乾脆連他的父親也殺了。這些兒臣怎麼不怕?父皇提到祖宗,不要說父皇了,就是兒臣也覺得咱們朱家要比他們好些,皇帝也有家人……兒臣有時候還覺得父皇哪裡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每日天不亮便起,還有看不完的奏章,天下那麼大,每年都得有幾件添堵的事兒。一個做不好了,就要被臣子們上折子批評,他們是得了忠臣的直名了,可天下間哪有人聽到說自己不好還能天天開心的?這些他們又想過沒有?更委屈的是,父皇哪怕不開心也得忍著,否則就是不似明君樣。便是平日裡好不容易能歇著了,偶爾冒出個享受的念頭,又要擔心史書怎麼寫。”
弘治皇帝聽得眼睛鼻子都酸了,這樣的話,哪怕是蕭敬也不敢和他講啊!他的辛苦、他的心酸……竟有一天有幸被自己的親兒子說了出來,說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怎能不紅了眼眶?
“照兒,不必說了……是父皇想岔了。”皇帝掐了掐眼淚,他不想在孩子麵前太過軟弱,“說到底,還得是咱們父子。照兒替朕想,朕也替照兒想。咱們父子便不管那唐太宗,還是什麼隋煬帝的,他們再厲害那也作了古。照兒更不必害怕,有父皇在,若是有人不敬,朕的刀也一樣是鋒利的。”
朱厚照順勢說道:“那父皇也不要因懿文太子而羨慕太祖皇帝了。兒臣便是父皇的懿文太子。”
“上天待朕何其厚也!”弘治皇帝隻覺得一股清泉流淌心間,忍不住仰天感慨。隨後說:“朕看照兒是個有心之人,若心中有什麼打算,便與父皇說。不是剛剛請旨了麼?”
朱厚照想著,彆的倒也不急,就是有一茬……
他抬了抬頭說:“錦衣衛這次查的案,應該會引起些波瀾,父皇這邊不要鬆口。交由兒臣處理如何?”
弘治一聽,這算什麼大事,根本不需要請旨,哪怕先斬後奏都行。所以便輕鬆般的晃了晃腦袋,逗著他說:“這叫……上陣父子兵?”
“是了,上陣父子兵!”
“好!”皇帝頗為有興趣的樣子,但他想了想說:“查到的人,照兒是想如何處置?”
“自然是處死。”
弘治一驚,“這樣會否鬨得人心惶惶?”
“父皇想過沒有……”朱厚照斟酌著用詞,“查處官員並非是最終的目的,最終的目的是將田地歸還給百姓。可這些官員大多在自己的家鄉是世家大族,哪怕說小點兒,家裡也算是有在京中為官的人。若是不重處,隻是個意思賬,即便朝廷派了官員分了田,百姓敢領嗎?即便領了,朝廷的欽差一走,他敢不還麼?”
這種藏在農村鄉土之中、細思極恐的細節,弘治皇帝哪怕是成人也很難一時想到。
對於百姓來說,朝廷?皇帝?那都是一輩子碰不到的東西,但是眼前的大戶一旦得罪明天就要你的命。
所以朱厚照不是殘忍嗜殺,實在是必須這樣做。否則就是手榴彈炸跳蚤,看著熱熱鬨鬨,不解決問題。
“竟有這般將朝廷不放在眼中的人?!”弘治皇帝哪怕脾氣好,但到底還算是皇帝、
朱厚照不說話,反正您自個兒是朝廷的主人,朝廷多大的能耐,您不知道?
“所以兒臣才說,不要鬆口。若要見效,則必要重處。”
話講到這個程度,估摸著他該有的覺悟也有了。
弘治皇帝看了看兒子,還是咬著牙說:“既是照兒所請,事情又做到了這個程度,怎麼也沒有不半途而廢的道理?”
嗯,
這話說的還像句話。
皇帝在乾清宮一咬牙,
錦衣衛就能在外麵把天掀了小半邊,牟斌當晚就開始清點人手,連夜抓人。
皇權特許!
北鎮撫司的院落裡一個一個火把照亮了天空,繡春刀、飛魚服,這些朱厚照隻在後世見過的殺神們,眼下正因為他的意念而動。
實事求是的說,在弘治朝,宦官和錦衣衛的勢力是被壓製的。根子當然還出在皇帝被文臣給爭取了過去。
寂靜的黑夜之中,一隊隊人馬從那個世人恐懼的院落裡出來,京城的夜晚滿是肅殺。
牟斌親率人馬一腳踹開吏部文選司員外郎尹再麒家的大門,
“錦衣衛辦案!員外郎尹再麒收受賄賂,縱容家中親屬賤買漳州府龍溪縣土地達六千餘畝!”
錦衣衛把這位老先生押過來的時候,他還喊冤:“買賣田地你情我願!本官怎麼就是賤買了?”
牟斌踹了一腳錦衣衛的一名屬官:“瞎了眼了!這你都能喊錯?!改過來,不是家中親屬賤買,是他自己買的!”
“屬下馬上改!”
“帶走!”
“是!”
尹再麒臉色極為精彩,“我要見部堂大人!我要見皇上!”
“你誰也見不到了。”牟斌揪著他的衣領,隨後冷冷嗬斥一聲,“帶走!”
他是有點兒正義感的錦衣衛指揮使,隻要能為民除害,不需要聖旨他都乾勁十足。
“下一個!”
牟指揮使氣勢囂張的很,他已經很久沒這樣過了。
於是馬匹、火把、噪音從京城的這個巷子轉到另外一個巷子,聽到動靜的官員內心忐忑,很害怕就是來找他們的。
但也許,真的就是來找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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