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茂琰在瞧見皇後的那一瞬,就知道事情大條了,當即起身離席見禮。
皇後卻也無心與之寒暄,當下開門見山道:“國丈與皇長子何在?六皇子何在?!”
江茂琰覷著她神情中難掩的慌亂與不安,抬手指了指南廳所在的方向。
皇後再顧不上說什麼,便風風火火的去了。
江茂琰一話不說,跟了上去。
中書令李炎眼眸一轉,緊隨其後。
其餘幾位宰相自然隨從。
……
嬴政以一句“有旨意”,成功的帶了眾人往南廳去。
然而等真的到了地方之後,他卻迆迆然的占據了本該屬於國丈的主座,好像先前的謙遜與有禮,儘數都灰飛煙滅了一般。
皇長子心下不忿,再一想這廝是帶著聖意來的,大抵稍後便要宣旨,姑且就叫他占個主座吧。
哪曾想嬴政在上首坐定之後,隻淡淡丟下一句“且靜待片刻”,便不再理會旁人,竟是自酌自飲起來!
皇長子自然惱怒,意欲發作,又覺得他今日膽敢如此,必然有所倚仗,幾番躊躇之後,遂轉目去看自己向來老謀深算的外祖父。
國丈能感覺到六皇子今日必然有所籌謀,卻猜不到他到底在籌謀什麼,加上那句“有旨意”,一時之間,竟也不敢輕舉妄動。
而其餘人眼見國丈這個東道主都不作聲,又攝於六皇子威勢,豈肯做這個出頭鳥?
客席上坐的九個人,哪一個跺跺腳,都能在周國引起一場地動,然而此時此刻,卻都如同受驚的鵪鶉一樣,惶恐又不解的麵麵相覷著。
直到皇後帶著人撞開了南廳的門,與端坐上首的嬴政四目相對。
目光短暫的碰撞一下,皇後很快挪開了視線。
那少年皇子眼睛裡有一種過於鋒銳的勢在必得,叫她不得不閃躲。
她幾乎是一眼就看見了擺放在眾人麵前的酒盞:“堂兒!”
皇後拉住兒子的衣袖,一聲疾呼:“你有沒有吃他給你的東西,亦或者飲下他給你的酒?!”
皇長子腦袋還木木的沒有反應過來,其餘人卻不蠢——他們方才喝了一圈兒的酒,是六皇子帶來的!
幾乎是皇後話音剛落,國丈便迅速給出了答案:“我們都飲用了六殿下帶來的酒,可是有什麼不妥?”
皇後沒有回答父親,而是喘息有些急切的看向了端坐在主座上的少年。
她近乎急切的問:“你有沒有……”
嬴政平靜的反問她:“我不太明白娘娘的意思。”
眾人的目光狐疑不定的在這一人身上掃過。
皇後意會到他想要自己做什麼了。
心臟短暫的漏跳了一拍,繼而苦笑著恢複如常。
她明確又清晰的詢問他:“我收買了一個方士,將他安插在你身邊,吩咐他取得你的信任,最後將毒藥摻雜在你要服食的丹藥裡。現在我想知道的是,你有沒有將毒藥摻雜在今日帶來此處的酒水裡?”
這席話落地,眾人齊齊變了臉色,最沉不住氣的幾個,甚至禁不住霍然起身,撞翻了麵前的席案。
皇長子腦袋都是木的:“老六帶來的酒水……有毒……這毒藥來自母後……”
嬴政卻答非所問道:“雖然這些年,娘娘施加於我們母子的,都是高高在上的憐憫和偶爾為之的接濟,甚至於昌華對我母親語出不遜,但是總體來說,您對我們母子一人還是有些微薄的恩情存在的。”
皇後聽得微微失神:“你……”
嬴政一抬手,止住了她沒能說出口的話,繼而單手執起酒盞,將杯中酒一飲而儘:“到此為止,兩清了。”
皇後是聰明人,國丈是聰明人,廳堂之中的大多數侯爵,都是聰明人。
他們聽懂了六皇子沒有說出口的真相。
酒裡沒毒。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轉念一想,又覺心緒複雜。
因為對於六皇子而言,這的確是個可以反將一軍的好機會。
因為帝心的偏移和皇後的出手在先,即便皇長子真的暴斃於此,想來他也不會為此付出過於巨大的代價。
但是六皇子居然選擇了放棄。
而理由僅僅是因為皇後在過往這些年裡對他們母子微不足道的照拂。
該說這位年輕的皇子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嗎?
當然不是!
這其中的關竅,生於富貴、安享富貴的貴族們短時間內很難想明白,但憑借頂尖頭腦爬到政治舞台的宰相們卻很快就想通了!
六皇子受命之初,便敢輕裝簡行到高陵侯府上取高陵侯性命,又全身而退,這是他的果敢與決絕!
今日占儘上風,卻能因為昔年的一點恩情,放過奪儲之戰的最大敵人,這是他的度量和胸襟!
他真正想要施加恩德的並不是皇長子,更不是皇後,而是這南廳之中的貴族們,甚至於是立在門外的宰相們。
我承繼了天子的意誌,是一定要將舊貴族掃進曆史的垃圾堆的。
但是,我也知曉爾等祖輩對於這個國家所做出的貢獻,不會趕儘殺絕,總會給你們留一線生機。
皇長子這樣跟我有著直接且尖銳矛盾的人,我尚且可以放過,更何況是你們?
逼狗入窮巷,必遭反噬,舊貴族能讓皇帝這樣鐵血人物束手束腳,難道真以為他們是泥捏的嗎?
即便是在唐朝,對於士族的打壓,也是經由幾代皇帝堅持不懈的努力才完成的。
這幾位皇帝分彆是李世民、李治、武則天,哪一個不是ssr?
而與此同時,這也是六皇子在對以湯義康為代表的,曾經參與過攻訐全妃的朝臣們釋放的信號。
皇後想要謀取我的性命,我卻顧念她昔日的恩情,板子高高抬起,輕輕落下,你們同我的仇怨,會比生死之事更深嗎?
我不會為爭一時之氣而對皇後展開喪失理智的報複,又當然也不會在時隔多年之後,再去報複你們。
電光火石之間,宰相們想通了其中關竅,眼底難掩驚歎。
看一眼英姿勃發的六皇子,再看一眼不明所以隻恨不能當場提著褲腰帶撓撓頭的皇長子,不由得在心底暗暗歎息。
政治的智慧是幽微深邃的,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而這種智慧,又往往是作為天賦存在的。
換言之,生的時候有就有,沒有就是沒有,很難通過後天的培養鍛煉出來。
這是六皇子的幸運,卻也是皇長子的悲劇!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這句話在皇家得到了最深切的演繹!
國丈是聰明人,晚宰相們一步想通了六皇子的行徑,看著旁邊還在茫然的外孫,滿心惻然。
而其餘幾位貴族們在會意之後,神情卻顯而易見的恭順了起來——對著六皇子。
而嬴政就在這時候悠悠的笑了起來,向皇後道:“娘娘既然出了宮,今日又是國丈壽宴,何不入宴同飲?”
又歉然笑道:“國丈好好的做壽,倒是被我這個不速之客給攪擾了。”
眾人心下百感交集,無言幾瞬,紛紛出聲恭維,為他轉圜。
嬴政笑著擺擺手:“有錯就是有錯,自然該罰。”
他手掌半握,屈起指節扣了扣桌案,彬彬有禮道:“大兄,快來為六弟斟酒,我自罰一杯!”
讓我來為你做奴仆該做的事情?!
皇長子身體一震,幾乎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不由自主的露出不勝屈辱的神情來。
皇後的目光淡淡在他臉上掃過,聲音很輕,卻不容拒絕的道:“去。”
皇長子:“……”
皇長子忍辱負重的站起身來,忍辱負重的走過去,忍辱負重的像個酒吧小妹一樣倒了酒,想回去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席位還被母親占了。
他委委屈屈的站在了皇後身後。
嬴政卻沒有再分半個眼神給他,神情自若,環視四遭一圈,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儘,抬手向眾人示意見底的酒盞。
“這事兒過了。”
最後丟下這麼一句話,他擱下酒盞,從容起身:“諸位慢用,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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