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晏聽出是邱守泰的聲音,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恰巧高廚工走出來,忙向他問道:“我出去才多半日,怎麼就亂成這樣,到底怎麼回事?”“打死人了。”舒晏嚇一跳:“打死誰了?怎麼平白無故地打死了人?”高廚工平複了一下緊張的情緒,大略地向舒晏回複道:“你剛走,荀公子和施公子就又提審了周郡丞和黃主簿。但他們還是不肯說,荀公子就對他們用了邢,黃主簿被打了百十鞭,但仗著身值壯年,挨得過去;那周郡丞就不行了,剛打了一半,就暈死過去,抬下去之後不久就氣絕身亡了。周家的人得了消息,馬上來鬨了。兩位公子知道惹了事端,害了怕,就躲著不出來。”舒晏聽完,又急又氣,幾步走到屋內,見荀寶正在不安地踱來踱去,比玉則手執麈尾一下一下無可奈何地敲著案頭,以緩解窘迫。他氣憤地上前質問道:“我對你們說過先暫緩用刑,你們偏偏不聽,這下惹出事來,該怎麼了結?”荀寶情知自己理虧,雖然被埋怨著,也無話反駁,隻是拍著手反複道:“隻打了幾下,誰知他就受不住了!”“現在恐怕受不住的是我們。周郡丞的家人倒不難打發,主要的是邱守泰。他正不知道怎麼找理由解脫呢,現在發生了這件事,正好借題發揮,製造事端。給我們安一個刑訊逼供的罪名,讓旁人認為他們全都是無辜的,被栽贓陷害的。這樣一來,此案就查不下去了,輕則我們灰溜溜地走人,重則人命關天,他要是因此參我們一本,我們可就抖不開了。”比玉不知道是沒想法還是無所謂,依舊麵無表情地敲著案頭。相比之下,荀寶作為直接責任人,又作為主事,顯然害怕得多。邱守泰仍在連續不斷地高聲造勢,那四五個男女聽見邱守泰這樣在給他們撐腰,更加鬨嚷得凶了。這時候,就聽見吵鬨聲已近窗前,差役進來回稟,說周家那四五個男女吵嚷著定要親見幾位公子討個說法,否則決不罷休。“這可怎麼辦?”荀寶急得直跺腳。舒晏雖然明白厲害,可一時也沒有主意。“就讓他們進來,怕什麼?”荀寶和舒晏看著突然發言的比玉:“你諸事不問,隻管說得輕鬆,他們進來了,你應付嗎?”“我應付。”......周家的人闖了進來,為首的一個是穿著一身錦緞袍服的四十歲多的男子,一進門就氣勢洶洶地,措辭十分激烈。“你是什麼人?”比玉等他吵嚷了一通之後才問他。“你們打死了我父親,還問我是誰?”“哦,這麼說,你是周郡丞的兒子嘍?”“沒錯,我就是周郡丞的長子,周大郎。”“周大郎,你吵吵嚷嚷的想要做甚?”此人被比玉這麼不緊不慢的言語給氣得一度無語:“你是聾子還是瞎子,我們已經吵嚷了大半天,你難道沒聽見嗎?你們平白無故打死了我父親,必須得給我一個交代,否則我跟你們沒完。”“什麼叫平白無故?”比玉冷冷一笑,“你父親作為郡丞,掌管一郡之民事。他協助邱守泰魚肉汝陰百姓,整個貪腐案,除了邱守泰,他就是第二大罪人。至於你父親的死,我們雖然對他稍稍用了點刑,但遠不足以致命,年老畏罪才是他的主要死因。”周大郎頓時紫脹了麵皮:“栽贓陷害,血口噴人!你有什麼證據敢說這種話?”“我當然有證據,否則的話焉敢說這麼乾係重大的話?實跟你說,此案的證據我們已經掌握得差不多了,隻是還沒到最後公布的時候。以你父親的罪行,輕則流放,重則斬立決。即便是流放,以他的年紀,終究還是一個死。而且還要擔一個讓你們周家人難堪的罪名,並查抄你們所有家產。”比玉的語氣相當平靜沉穩,不帶任何情緒,對方顯然被弄的心虛了,立馬不那麼囂張了,“郡署裡的事我不了解,也無需跟你們論證,總之我父親死在你們手上。你們是朝廷命官,還把持著我們汝陰官衙,我在這裡鬥不過你們,更不能拿你們償命,但人死了總不能白死!”“你想怎樣?”“我要告到朝廷,告你們刑訊逼供,請朝廷治你們的罪,還要至少賠我五十萬錢抵我父親之命。”比玉聽後嗬嗬一笑:“好大的口氣。去朝廷告?非我小瞧於你,就憑你這鄉野一介小民,張嘴就要告到朝廷,真是無知!恐你根本就不知道朝廷在哪裡呦!”周大郎終究是一介小民,而比玉身份高貴,說話不緊不慢又咄咄逼人,兩人氣勢對比,相形見絀。“那總要賠我五十萬錢。”周大郎被唬住了,自降要挾條件。“這五十萬也出的,隻是不知道是你出還是我出呢。”“你這話什麼意思?難道我父親死了,你還跟我要五十萬錢?”“我當然犯不上跟你要錢。”比玉邊說邊用眼睛打量著他的衣服,“你家多少人口?”周大郎雖然覺得比玉問得莫名其妙,但也依然回答了他:“我父親兒孫滿堂,我兄弟三人,一家連主帶仆大約三十口。”“養著三十口人,嘖嘖,靠什麼養活?俱是做官,還是做什麼經營?”“我們寒門之家,隻我父親一人為官就不錯了,也沒有什麼其他的經營,不過是守著幾畝田產罷了。”“哦。”比玉說著話,卻故意用麈尾柄在那袍子上一劃,“你的這身袍子不錯,怕不得值幾百錢吧?”周大郎忙向旁一閃,怕袍子被比玉給劃壞了:“你是不識貨還是裝糊塗?我這袍子何止千錢!就是我家的下人所穿衣著也不止......”“你家的下人如何?”比玉瞪著直愣愣的周大郎,“寒門之家出身,卻身著千錢的袍子,還豢養著幾十人口,你父親若是不貪汙,光靠那一點俸祿,這恐怕說不過去吧?”這一番話講到這裡,荀寶早就轉憂為喜,變得理直氣壯了:“汝陰一方官吏罪惡昭彰,周郡丞早死幾日,算是便宜他了。你們要是識時務,就趁早滾蛋,乖乖地、遠遠地躲著去,老老實實不要生事。本官念你父親意外之死,或許不再追究你們。若是不識時務,等汝陰貪腐案查清之日,所有相關人等俱要追查清楚,當事人死了,家屬也要連帶,所有家產一律抄沒入官!”周家的人本是來興師問罪敲竹杠的,誰知不但沒有問成對方的罪,反倒坐實了自己老子的罪,甚至還有家產不保的危險,到最後完全沒了氣焰,灰溜溜地拉著他老子的屍首掩埋去了。“行啊你,彆看平時諸事不問,原來是不到關鍵時刻不出手。”周家人走後,荀寶拍著比玉的肩膀道。舒晏也笑道:“比玉兄果然是清談場上摸爬滾打出來的舌辯之才,深得《莊子》詭辯的真諦。”比玉卻將粉嫩的麵頰偏轉:“還是不能太掉以輕心。周家的這些人都是無知小民,固然是沒什麼主見的,怕隻怕邱守泰在背後慫恿,從而變卦,再來這裡找我們的麻煩。他變卦不變卦我們沒法左右,關鍵的是看能不能將邱守泰的罪給落實了。如果落實了,我們就什麼都不怕了,對罪犯行刑乃是律法允許的,偶然打死了人也屬正常,頂多算是失誤,隨他怎麼參劾也不怕;若不能落實邱守泰的罪證,我們則是當堂逼死良吏,對方反咬一口,可夠我們喝一壺的。”“問題是我們無法將汝陰貪腐案坐實啊。一點物證也沒有,當事人又什麼都不肯說,這卻如何是好?”荀寶蹙著眉道。舒晏聽罷突然笑道:“這事要是換做我,就隻能聽天由命了。可你們二位不一樣,你們的令尊都是朝中巨卿,有什麼事不能給你們遮護一下?隻是事不宜遲,不能讓邱守泰走在你們前麵。否則的話,讓邱守泰先參一本,那就又要被動了。”荀寶點頭不迭:“有理,有理。我即刻修書給我父親及我的上司廷尉卿,把情況說明清楚,免得邱守泰惡人先告狀。”及至提起筆,又道:“這雖然是個保全的法子,但治標不治本,若是我們這裡查案沒有進展,一切都是徒勞。”“既然眼前現成的罪證拿不到,就隻有費些工夫追本溯源,去民間索取了。”荀寶看著比玉:“追本溯源?”比玉點頭:“我們今天所領受的這一趟差事,歸根結底是源於什麼?源於那封信,源於那封信中舒家莊亭長夏春所提到的邱守泰瞞報賦稅及拖欠庠學助教薪俸等事。”舒晏遲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直接將夏亭長找來做這個證人?”“你是不是擔心你夏公公日後可能會受到邱守泰的打擊報複?”荀寶斜了一眼舒晏,笑道,“不止是你夏公公。邱守泰作為一郡之太守,不可能隻針對舒家莊這個巴掌大的地方作祟,他魚肉的肯定是整個汝陰郡。你若是擔心你夏公公,大可以去走訪動員其它的縣鄉。動員的人證越多,就越有說服力。”“呃......”雖然今天夏公公曾經拍著胸脯說願意為此事出力,義不容辭。可對於已近古稀之年的夏公公,舒晏確實是有點擔心。但事關重大,必要的時候也不得顧及於此了。比玉隻管提供口頭主意,具體落實方麵當然是不管的。連續幾日,舒晏走訪了多個地方,先從賦稅方麵入手,找了七八個鄉嗇夫、亭長之類的對本鄉本土田地、戶調情況了如指掌的人。這些人聽說是要調查邱守泰,都十分的支持,但一聽說要自己當庭去對證,就都退縮了,沒人敢應承。無奈之下,舒晏隻好將夏公公搬出來,作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有了夏亭長做帶頭,再加上舒晏的號召力、百姓們對於碩鼠從心底的痛恨,這些最底層的真正的芝麻小官們才算同意一起去對證。約定好了日子,這些人集齊在汝陰郡署,並帶著各自家鄉的地契和戶冊。大家信心滿滿,以為必是手到擒來的,可結果卻令所有人大失所望。先是用這些基層的地契和戶冊與郡裡麵的相應帳簿相互核對,發現都一一吻合。這倒是在意料之中的,因為事先已經懷疑邱守泰對帳簿做了手腳,這也從側麵更加印證了舒晏對邱守泰篡改帳簿的猜測。關於地方賦稅,簡單點說,大致就是收支兩條線,一方麵是向下麵征收,另一方麵是向朝廷繳納。想要在賦稅上麵貪腐,肯定是要向下麵多征收,向朝廷少繳納。邱守泰可以做兩套帳,一套應與上麵的國庫記錄相符,一套應與下麵基層官吏手中的零散記錄相符。如果真的是瞞報賦稅的話,這兩套帳肯定是不能相符的。當然,所謂的兩套帳隻是建立在猜測的基礎上,邱守泰絕不會傻到把兩套帳同時拿出來示人。郡裡麵的帳簿是作為國庫與鄉村基層的一個連接點。正常情況下,朝廷大司農收納、基層百姓上繳與地方郡記錄三者之間的帳簿應該是一致的。邱守泰用以示人的這套帳已經與下麵基層的帳簿相一致了,之後就是最關鍵的,用大司農所記載的汝陰上繳的賦稅記錄與郡、鄉這兩套帳相核對,如果不相符,那就證明汝陰郡的賦稅瞞報行為是確鑿的了。大家的心目中早把“如果”這兩個字換成了“肯定”,然而結果卻令他們大失所望——這三套記錄完全一致。所有人剛才的那股興奮激情瞬間消失,隨之而來的是失望、涼涼、甚至還有一絲的恐懼。比玉不慍不怒,仍然麵如止水,不發一言。荀寶則用懷疑和憤怒的眼神看著舒晏和夏春。“怎麼會這樣?”舒晏感覺到非常的莫名。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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