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吧!現在的日子確實比以前強,遠的不說,就說三年前,我家裡可沒這麼大的房舍,這麼多牲口,也不像現在似的白米敞開吃,隔三差五還有豬油!”
張當家的打個酒嗝,繼續道,“這日子呢,也不都是靠種地才這麼好的,這些年朝廷修橋修路,攤的役是比往年都多,但也是真給錢!”
“就拿去年我去九江府幫著修堤壩來說,雖說落在我們這些夫子手裡的,肯定沒有落在那些官兒們的手裡多,但老百姓一年到頭能見著現錢,就已經很不錯了!”
“嗯,你說說他們怎麼刮皇上的!”
張當家的言語有些淩亂,朱允熥隻能開口引導。
“這還不是刮嗎?我可聽人家秀才公說了,朝廷給民夫一天是十五個大錢的工錢,可到了我們手裡隻有六個。”
“再有....”說著,張當家的忽然變得有些生氣起來,“您是沒見著修路呢!我因為會瓦匠的手藝,乾的是俏活,所以見的就多!”
“哎喲,我看著都心疼呀!那些木頭呀,磚頭呀,沙灰呀,本來夠使的。可是那些官兒呀,好似生怕不夠似的,一車車的拉過來,然後就那麼放在地上,風吹雨淋的!”
“當時我還在想,這不敗家嗎?不用的東西,你起碼蓋起來彆讓雨淋了,是不是?”
“結果人家告訴我,不敗家不禍害東西,他們哪來的由頭弄錢呢?”
“就這麼說吧....”張當家的舌頭有些大了,“我聽人家說,做工的人要用十塊磚頭,那些官兒就買一百塊!買的越多,他們進手的孝敬就越多!”
“貴客你想想!”張當家的又端起酒碗來,“這不都是皇上的錢嗎?”
李景隆,胡觀,何廣義都低下頭,半點聲都不敢有。
唯獨鄧平等侍衛,端著碗猛的往嘴裡扒拉飯,好像吃到了什麼了不得的珍饈佳肴一般。
朱允熥早就放下碗了,張當家的每多說一句,他的眉就皺得更深一層。
修路治河,曆來都是朝廷的大工,更是民生的保障。這裡麵的貓膩朝廷不是不知道,但朝廷的眼睛隻是盯著上麵那些主管的官員們。
而聽張當家話裡的意思,哪怕是個芝麻小官,都能上下其手。
“所以我剛剛才說呀,現在的小皇上沒有老皇上好!”張當家的再端起酒來猛的灌了一口。
李景隆的嘴角抽得更厲害了,他有些控製不住要踹出去的腿......
此時的他很是後悔給這農漢灌了黃湯,真想一腳踹他個半身不遂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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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熥瞥了李景隆一眼,後者趕緊回神,又給張當家的滿上酒。
隨後就聽朱允熥笑道,“洪武爺是深受百姓的愛戴,可要說小皇上沒有老皇上好,這話是不是也....也不大對呢?”
“崽賣爺田不心疼!”張當家的喝得高興,眉飛色舞,“以前,咱們說以前啊!就拿修路這事來說,哪個當官的敢這麼明目張膽的敗家呀!”
“若是是放在老皇上那時候,直接拉出去腦袋剁下來給他球踢!”
“老皇上在的時候,哪年不殺他千八百的貪官汙吏?可現在你看看,大明的日子是好了,可皇上不殺貪官了!”
說著,張當家的又神秘兮兮的說道,“我在給官府修路的時候,還聽那些官兒們說,皇上天恩給了他們養廉銀子...”
“呸!”張當家的罵了一聲,“哦,他們那麼多來錢的道道,皇上還給他們錢,哪有這個道理?”
此言,引得朱允熥一笑。
立場不同考慮的問題也不相同,很多事情不能那麼一概而論。
“還有哇!”張當家的又道,“老皇上在的時候,為啥貪官少呢?”
“嗯,為啥呢?”朱允熥問道。
“洪武爺可是對我們老百姓金口說過的,隻要發現貪官汙吏,直接綁了送衙門......不但無罪還有獎賞!”
張當家的唾沫星子橫飛,“可現在,誰見了官兒不是乖乖的跪下?”
“現在也是可以的呀!”朱允熥笑道,“洪武皇帝當年禦製的大誥,一樣是國法!”
“咦!”張大家的嫌棄的撇撇嘴,“可是現在的小皇上,沒正兒八經的跟我們這些老百姓說呀!”說著,他湊過來,滿嘴酒氣,“皇上不說,誰敢?”
這話,頓時讓朱允熥無言以對。
世界其實還真就是這個樣子,律法的條例擺在那裡,若是不說它就是個擺設。若無三番五次的重申,他就會被官員們集體默認的無視,也漸漸的會被百姓給忘記。
等在想起來的時候,它就不好使了,甚至難以行使。
“小皇上不如老皇上!”朱允熥歎口氣,又自嘲笑道,“叫你這麼一說,還真不如了!”
“還有呢!”張當家的大口的吃著鹹肉,而且挑最肥的,吃下去就是一嘴油。
他酒喝到位了,嗓門也大了起來,“原先,原先洪武爺的時候,就在我們鎮子上有藥局!”
“哦,現在也有呀!”朱允熥笑道,“天下各地州府鄉鎮都有,洪武爺知道百姓看病不容易,所以下旨,貧寒之家或五十歲以上老人,可以免費的看病抓藥.....”
說著,朱允熥笑道,“不單有藥局,還有養育孤寡的養濟院,安置無處可葬百姓的漏澤園。當今皇上繼位之後,也是一再下旨,地方官員務必要把這三樣辦起來不得荒廢。”
“而且,朝廷還特令地方州府,每年可以截留一部分稅款,專門用在這上麵!”
說著,朱允熥小道,“曾有士大夫雲,我朝設養濟院,養民之鰥寡而無告者也。設藥局,以濟疾病之窮者也,漏澤園以葬無主之死者也。此三種,曆朝未有之德政.....”
“貴客您文縐縐的我農漢可聽不懂!”張當家的笑道,“可是藥局呀,如今就是擺設!”
“嗯?”朱允熥的目光猛的一掃。
胡觀跟何廣義手都不知往哪兒放了,隻能正襟危坐。
“朝廷的德政,怎麼能成擺設呢?”
“不信您自己去看!”張當家的嗦啦下筷子,嘴唇吧唧一聲,再抬頭喝下米酒,又道,“早些年,我小的時候,有個頭疼腦熱的去藥局,人家是真給藥!”
“可是現在,藥局也在,郎中也在,也給你看病,但是.....就他媽沒藥!”
“那吃的藥哪來的?”朱允熥問道。
“藥鋪子買的呀!”張當家的說道,“咱們小老百姓一去,人家藥局的人就說了,藥已經放完了,你們要是急就去藥鋪子裡自己買,以後得病了再來拿朝廷給的不要錢的藥!”
說著,張當家的眉毛一橫,“說這話的人,他娘的他爹都沒給他揍心!”
“哦,誰得病不急?哪有不急的病?可人家說沒要了,咱也不能把藥局砸了吧?隻能去買藥!”
“要說也怪了,以前藥局有藥的時候,即便是在藥鋪子裡買,也勉強買得起!可現在藥局沒藥了,外邊的藥鋪子賣的藥趕上他娘的金子了!”
說著,一臉的唏噓,“我有個小侄兒,我五弟家的親侄兒,才四歲。去年得了一場寒病,哎呦....我們兄弟幾個輪流背著朝著鎮上去,鎮上藥局沒藥,又往縣裡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