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正是寒酥祭神之時。
原先禾州產糧,人口繁盛,寒酥也算大縣,又挨著禾原,少說也有二十萬人。
聽說光是城裡都有兩三萬人。
不過後來又是兵災,又是妖魔,死了不少人。然而正是如此,人們知曉了妖魔可怕,於是當雪廟建成之後,每到大年初一、六月初六,幾乎整個寒酥大半還能走動的百姓,都會來到雪原邊緣的廟宇祭拜。很多人甚至背著背簍挑著擔子裝滿香,挨著祭拜,每一座廟都不錯過。
那時廟中真是香煙如雲,香客在雪原邊緣連成一片,有時會在雪廟門口排起長龍。
縣城變成空城,鄉村變成空村。
新上任的縣官見了,沒有不震撼的。
最近兩年禾州天乾地旱,也阻擋不了人們來此上香,隻是大疫之後,定是不行了,人死了不少,寒酥都還封著城,嚴管進出。
隻是城被封了,鄉村卻沒有。
天地間仍有稀疏的黑點,裹著厚厚的衣裳、捂著口鼻、冒著風雪而來。
離雪原邊界、道人夜宿廟宇最近的還有人的村落,大概有二十裡,婦人天剛亮就出發了,帶著孩童,背著草香,走了一個多時辰,前來雪廟。
雪太厚了,風又太急。
婦人背簍迎風,孩童年幼體弱,一腳深一腳淺,偶爾還得被風吹得往路邊偏一點。
不知是不是神靈有靈,當她走近之時,此處的風雪也弱了一些。
“娘。”
“少說話。”
“為什麼今年人這麼少?”
“今年有瘟疫啊。”
“都死完了嗎?”
“……”
婦人倒是沒有回答這個,隻是說道:“人少好些,免得染病。”
“村正說吃了土地婆婆送來的神水,我們已經不會染病了。”
“還是要小心。”
“這裡雪好深呀!”
“少說話。”
“為什麼我們要來這裡拜神?為什麼不去拜土地婆婆?”
“叫你少說話。”
“為什麼嘛?”
“因為這裡頭有妖怪,要出來吃人,還要傳病出來,正是因為天上有神仙,這裡建了神仙的廟,妖怪才不敢跑出來。我們來這裡燒香,神仙才好保佑我們不被裡麵的妖怪吃掉,也好保佑這病快點好。”婦人喘著氣說道,“等我們回去了,再去拜土地婆婆。”
“妖怪?在哪裡?”
“就在這些廟子的背後,那片雪地裡邊,裡邊的裡邊。”
“那神仙又長什麼樣子?”
“就長廟子裡那樣。”
“娘你見過神仙嗎?”
“不知道見沒見過,有時候神仙會變成人,見了也認不出來。”
“那要是人去了雪地裡邊呢?”
“會被妖怪吃掉……”
婦人一邊喘著氣一邊耐心答道,不忘警惕的叮囑:“你可千萬不能往裡邊去……”
但是她卻沒有注意到,身邊孩童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盯著前方。
在他所看的方向,正有一名道人,杵著竹杖,獨自走入滿天風雪。腳印一直從廟宇門口延伸向了廟宇背後的雪原之中。
直到孩童伸出手指著那個方向:
“那是神仙嗎?”
婦人這才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
風雪之大,差點看不清楚。
婦人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那是神仙嗎?”
孩童睜大眼睛又問了一句。
“不知道……”
“那是妖怪嗎?”
“不知道!彆管!少說話!”
“哦……”
孩童依然忍不住盯著那個方向。
那道身影越走越遠,被風雪漸漸模糊了,或許大人已經看不清了,孩童則往往有一雙更明亮的眼睛,依然能看得清楚,舍不得眨眼睛。
不知是不是神仙。
不知是不是妖怪。
怕是都要被他記很多年了。
手上傳來娘親的拉扯,孩童默不作聲的加快了腳步,跟隨著娘親,走入了前邊的小廟。
這是寒酥的祭神傳統。
瘟疫也難以阻擋。
要說這傳統有多長,又哪裡有多長?
禾原被大妖盤踞至今也就十幾年時間。
但可莫要小看這十幾年啊,即使已經壯年的人,這十幾年也已經是有記憶以來的大半輩子了,對於年少的人而言,更是自小便如此。
自小如此,與亙古如此,也沒多少區彆。
或許哪天禾原的妖魔被除掉了,還是會有人遵循著傳統,來此祭拜神靈。每年大年初一、六月初六,這連綿成線的雪廟還是會香火如雲,運氣好些可能會一直傳下去,傳到千百年之後去。
隻不知後人又是如何作想了。
……
一隻燕子在雲層中極速穿梭,時而衝進雲層,搏擊雨霧,時而從雲層中穿下,在布滿風雪的天地間翱翔,自由而強韌。
大地一片雪茫茫,平整遼闊無邊。
這個時節,不該有燕子的。
這方世界似乎有雙眼睛,注視著燕子,燕子亦在以自己的眼睛注視著這方世界。
撲扇翅膀,衝進雲層。
一個掉頭,又如箭般直衝而下。
寒風冰雪皆在身邊。
直到飛到雪原邊緣。
那裡有一名道人,盤坐雪地上,風雪已落了滿身。
“刷!”
燕子撞進道人身上,消失不見。
寒風不止,嗚咽不停。
雪真的比鵝毛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