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遊依然拄著竹杖行走,看過這一張張麵容。
這支精兵像是昨天才到這裡,容顏神情皆栩栩如生,盔甲上的坑窪磨損也無比真實,是一支百戰之師。
可也就是這支軍隊,在委欄國君已經開城請降的情況下,不僅不接受投降,還屠殺全城,俘虜委欄國王室,在王宮和國都內大肆劫掠,可以說每個人身上都帶著重重血債。在當時的西域,這種事並不罕見。哪怕是現如今,也常有大晏邊境將軍隻是為了軍功便主動挑起戰爭,輕則殺人幾千上萬,重則滅掉一城一國,事後隨便安個罪名,劫掠的財物便收為己有,砍下的人頭便用來請功請賞,哪管異族死活。
如今這些人被冰封在這裡,既像是妖魔作亂,又像是報應不爽。
世事複雜,難以言說。
隻是妖魔也是奔著珍寶而來,所犯惡行和他們當年沒有區彆,這麼多人被冰封於此上百年,也差不多已經夠了。
宋遊慢慢行走。
等到他不再開啟新的寶箱,貓兒也沒了看的,隻叼著一枚從遙遠的西方國家來的金幣,一臉嚴肅,邁著小碎步跟著他。
張禦史卻是越發不解了,緊隨其後。
“先生在看什麼?”
“在下在找,張禦史的屍首又在哪裡。”宋遊一邊走一邊誠懇的回答道。
身後頓時鴉雀無聲。
當宋遊又走出兩步,拄杖回頭看去時,身後一輛馬車、一名禦史、兩名武官侍從、一名年輕文官都愣在了原地,看著他,神情各不相同。
“先生怎麼看出來的?”
張禦史歎了口氣,率先開口。
“聽說但凡代表一國出使之人,皆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學多聞,見識廣泛。禦史就是這樣的人。”宋遊說著不禁搖頭笑了笑,“可禦史從長京到西域來,無論是監察也好,出使也罷,竟都沒有聽說過我們的名字。”
“先生很有名嗎?”
“近些年來,在長京薄有名氣。”
倒不是說長京每一個人都聽說過他的大名,然而三次回京,名氣也著實不小了,就算民間也常有他的傳聞,隻是可能未有名字罷了。
從長京來的商人可能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從長京來的尋常官吏武將也可能一時想不起來,但這等代表大晏出使之人,本身最擅此道,卻是絕無可能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也絕無可能聽說了但沒想起來。
宋遊一路觀察了他一天。
這位禦史說的很多話都是真的——
尋常妖邪鬼怪不敢冒充朝廷官員,一來可能引起朝廷動怒,二來官員也不是那麼好裝的,裝不好就很容易露餡;
這位禦史確實是禦史。
彆說妖魔鬼怪了,你就是找人來演,也很難演出他的風采氣度,這一點是做不得假的。
隻是他不是現在的禦史。
應該也不是前些年的,如果前些年剛死,不會有現在的道行。
“找到了。”
宋遊停下了腳步,抬頭看去。
麵前赫然有著幾座冰雕。
一輛油壁馬車,和身後這輛一模一樣,因為被冰覆蓋,在天光下顯著冷冷的光彩。一名生得星目劍眉、腰懸寶劍的官員,一名年輕文官,兩名雖然沒穿盔甲卻也氣度不凡的武官侍從,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
宋遊拱手與之行禮。
“唉……”
身後傳來了一聲歎息。
“看來先生的本事確實超乎我們的預料,是本官眼拙了。”張禦史也拱手行禮,這才說道,“本官當年奉命出使西域,監察西域軍鎮,發現由劉將軍率領的這支軍隊殘暴不仁,為一己之欲而屠殺全城,已引得西域諸國人心惶惶,長久以往,恐會破壞大晏在諸番國心中的形象。於是本官從軍中離去之後,便打算回到京城,如實稟報。奈何走到一半,便聽說了大軍在山間化作冰雕的消息。”
張禦史稍作一頓:
“這支軍隊再怎麼殘暴,也是我大晏的軍隊,都是大晏兵將兒郎,吃的是朝廷軍餉,於是本官隻得又折返回來,查看情況。結果沒想到自己也留在了這裡,死後不僅不能魂歸故裡,也不得安息。”
張禦史說著不禁歎一口氣。
“奈何此地離長京太遠,此事又過於可怖,朝廷隻派人來查探了一次,就再也沒有來過了。神仙也管不到這裡來。唯一一次代表朝廷來到這裡的兩名中使,我們才剛顯身,還沒來得及和他說話,就把他嚇了個半死,連滾帶爬的下了山去,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消息傳開後,就連這條山路也被廢棄了,再也沒有人敢從此路過,有時我們都覺得,朝廷已經把我們忘記了。”
“原來如此……”
宋遊點了點頭:“足下所做的,便是想讓世人莫要忘掉你們?”
“是朝廷。”
張禦史頂著太陽,與他對視說道:“希望朝廷莫要忘了我們,莫要忘了還有四萬軍隊留在這西域深山,魂魄不得安息。其中縱使有劉將軍那般殘暴不仁之輩,也有尋常無辜的校尉兵卒,張某也在這裡。可能曾經的朝廷放棄了我們,可朝廷是要換君主的,換了一位位的君主,總有一位會不忍心見到我們在異域他鄉不得安息,希望到時朝廷能派高人來,不說帶回我們的屍骨,隻願能讓我們安息,便心滿意足了。”
“於是幾位常常下山,給人講這裡的故事,帶人來這裡看嗎?”
“若是鬼也有修為,本官已經是修為最深的了,可照樣不能離開這裡多遠,直言又怕嚇到彆人,便隻好出此下策了。”
張禦史無奈的說。
“原來如此。”
宋遊點了點頭,環顧四周:“隻是求個安息的話,實在無需朝廷。”
“先生意思是……”
“在下也會些法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