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子心中疑惑,可疑惑歸疑惑,卻也是萬萬不敢不禮遇的。
伏龍觀在民間名聲不顯,哪怕民間常有關於某個神仙道人降妖除魔、匡扶亂世亦或是啟示朝廷的傳說,例如當年扶持大晏的扶陽道人、近百年前啟示大晏中興的那位道人,數十年前也有一位女道降妖除魔的傳說,隻是當時世道相對不亂,傳說要少一些。同時民間有他們的傳說,卻很少有人知道他們來自哪間道觀,蓋因道人們下山行走,都有默契,常說來自逸州靈泉縣,少有對百姓直說伏龍觀的。
然而伏龍觀身為人道之巔,奉天觀卻是知曉的,近百年前那位天算道人更是奉天觀畢生追求仰慕、宛如神靈般的存在。
對於他們來說,伏龍觀的傳人無疑是響當當的大人物,絕不可怠慢。
於是宋遊一到,朱成子便下令準備晚宴,以最高的規格。
奉天觀有自己的菜田耕地、雞舍羊圈,觀中常備珍稀食材,哪怕是知州親至,也足以款待,然而今日卻是不夠。
還得有現打的山珍,野雞鹿肉,還得有新鮮的水味,江魚河蝦,六畜之中除了牛,彆的都要置辦齊全,觀中缺的香料也得快些補上。
有的要去山中狩獵,有的要去山下采買,有的要去彆的道觀借取,並不容易。
倉促之下,香客遊人們隻見觀中大大小小的道長們全都推掉了手中之事,哪怕是正陪同富人貴人閒聊解惑的,也全都行禮賠罪而去,也不知奉天觀中發生了什麼大事,不知他們在後院商議了什麼,不到片刻,便見觀中道長紛紛出了山門,有的下山而去,有的匆忙往山後走。
道長們神情緊張,腳步匆忙,對於以擅長推演卜算、謀略文治的奉天觀道長們而言,這是十分稀奇的。
有人拉住相熟的道長詢問。
隻答曰:有貴客來。
無人知曉是何貴客。
隻知奉天觀向來從容,道人清高,依照大晏習氣,怕是皇帝親至,也不至於如此緊張慌亂。
是了——
若是皇帝親至,以觀中道長的本事,定然能提前料到。
朱成子帶著他的一位師弟,也是觀中極有聲望的一位老道,始終陪同著宋遊。
“尊駕今日從何處來呢?”
“從雲頂山來。”宋遊答完才說,“此次前來,既是拜訪,也是借道觀神殿與神上香,無論是拜訪還是上香,都是上門相求,朱成子道長不覺得我們來得突然就好,更不敢稱尊駕,叫一聲道友即可。”
“恭敬不如從命!”
朱成子嘴上如此說道,心中卻念著雲頂山三個字,默然不語。
鹿鳴山一半在平州,一半在堯州,奉天觀在平州這邊,與雲頂山算是同屬一州——以奉天觀的本事與擅長,天下大事都得了如指掌,幾月前雲頂山上有神仙來,在平州傳得沸沸揚揚,原來是這位。
卻沒聽說神仙已然走了。
這位怕不是慢慢走過來的。
恐怕今日才從雲頂山來的。
雲頂山離此將近千裡,也許再過一些天,自己才能聽見雲頂山上那位神仙離去的消息。
“今日天氣不錯,難得的冬日暖陽天,去年妙華子師侄派人贈了觀中兩片琉璃水晶瓦,安在了天翁殿的房頂上,每到下午,太陽光透過琉璃水晶瓦照下來凝成一線,照著香煙塵灰,香客們都喜歡那般場景。”妙華子斟酌著言辭,“趁著沒到飯時,宋道友既是來觀中上香的,不如此時貧道就帶宋道友前去吧。”
“不急。”宋遊說道,“在下有要事,宜在夜深時候。”
“夜深時候……”
朱成子細細品味著,不敢違逆,也不敢繼續試探,隻是說道:
“便依道友。”
到了半下午,就有香客陸續下山了。
借著鹿鳴山與奉天觀的名頭,山下開有旅店,或是官道旁的車馬店,或是村舍中開的雞毛店,好的客棧也有一家。奉天觀中客房有限,這些香客若是一天回不了家,也難以在觀中留宿,隻得下山去住。
今日還要特殊些。
朱成子觀主深思熟慮,還是下令,以觀中有大事為由,將那些出了大價錢、身份非富即貴的香客也給請下山了。
大晏尊崇道人,倒也無人耍橫。
隻是下山路上,又見許多道長采買借取完畢,帶著各種食材香料,匆匆往山上趕,腳步快極了,又都不免驚歎與疑惑,問及這些道長,卻也隻知觀主說有貴客來訪,如此吩咐,不知是何貴客。
黃昏一降,天光如夢似幻,映出群山剪影,奉天觀清淨極了。
各大院落宮觀中又都點著燈。
片刻之後,起了道樂聲。
平州仙神妖鬼氛圍濃厚,修行學道文化燦爛,奉天觀又是四大道教名山之一,自有自己流傳已久的道韻體係。
以編鐘為主的樂器,加之道樂團的道長們時而低聲時而高亢的誦唱,眾多聲音彙在一起,聽來古老悠長,細品韻味十足。據說先帝時期的大晏宰相曾到奉天觀拜訪留宿,聽了觀中道韻,恍惚間見到有古神下界、老仙親至,與他席間對談,道韻一停便消失成煙了。此事傳得很廣。
道韻聲持續許久,這才停歇。
山中還有彆的道觀,名聲規模有大有小,傳承有高有低,離奉天觀有遠有近,有些聽到奉天觀的道韻,隻從道韻聲音與時長便能判斷,奉天觀今日怕是有很尊貴的貴客到訪。
加之今日奉天觀有弟子匆忙前來借取食材,與擅長推演卜算、先知先覺的奉天觀行事作風不符,心中難免好奇。
有道人清閒,特地來查看。
卻隻見奉天觀山門緊閉,裡頭卻燈火通明,難得的點滿了燈籠蠟燭,傳出陣陣飯菜香氣。但自道韻一歇,便幾乎聽不見任何雜音了。
一頓盛宴,持續了近一個時辰。
天邊霞光也暗淡了下去。
“多謝道友盛情款待,隻是有些過於鋪張浪費了,在下難以心安。”宋遊走出席間大殿,走入道觀走廊,對朱成子說。
“此是蔽觀之幸。”
“道友太過於客氣了。”
宋遊一邊走著一邊搖頭說道。
身後一隻貓兒邁著小碎步跟隨著。
“……”宋遊抿了抿嘴,閒聊問道,“道友可知山上有個真言觀?”
“自然知曉。”朱成子答道,“真言觀離此不遠,觀中弟子原先擅長咒禁之法,後來又得了更高深的咒術,在山上也算有名的了。”
“那道友可知真言觀有個叫穆壽的道人?”
“穆壽?”
朱成子稍稍想了想,便知道了,也明白他為何問起了,於是繼續如實答道:“確有這麼一個道人,隻是平日裡我們都稱他的道號。聽說多年前他去了長京闖蕩,還曾投奔長元子師弟,隻是後來心術不正,走了歪路,被高人責罰。回到山中真言觀時,已然中了自己的邪術,並且不可再說話不可再施咒,身上還被仇家留下了幾處傷。”
朱成子頓了一下,似是回想,又似是知曉了那位高人是誰,於是在想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