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浩站在大榮合酒樓的大門口,低頭看了看手機上的地圖,確認是這家店。
於是他邁步走進去,立刻就有迎賓小姐走上來問道:“先生請問幾位?”
彭浩說道:“錦江包間。”
“請跟我來。”這位穿著旗袍的迎賓小姐轉身在前麵帶路。
在把彭浩帶到包間門口後,她先敲敲門,然後才推開門,讓彭浩進去。
包間門一開,房間裡的人就都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彭浩,有人向他招手:“浩浩來了啊?快進來,快進來!”
彭浩進去之後挨個和屋裡的長輩們打招呼,他先走到一名端坐餐桌上位的白發老年人麵前,很恭謹地說道:“外公好。”
又扭頭對坐在外公旁邊的另外一位白發老人說道:“外婆好。”
大病一場之後的外公有些疲憊,坐在椅子上沒動彈,隻是點點頭,嗯了一聲,就算是回應他了,旁邊的外婆則笑眯眯地對彭浩招手:“浩浩你一個人從家那邊來錦城,怕不怕哦?”
旁邊一個燙了卷發的中年婦女對外婆埋怨道:“嗨呀,媽你不要把浩浩當小孩子看了,人家馬上就是大學生了……”
彭浩轉身對這位中年婦女,以及站在她旁邊的中年男人打招呼:“大姨好,大姨爹好。”
“好好。”大姨爹點點頭,說道:“咱媽說的沒錯啊,不管浩浩再大,在她眼裡可不都是小孩子嗎?”
然後他又扭頭問彭浩:“啥時候來的錦城?”
“來好幾天了,我都去學校報完到了。”彭浩禮貌地答道。
“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去機場接你啊……”大姨爹笑嗬嗬地“責怪”彭浩。
“我特意讓我媽他們不要告訴你們,我都是大學生了,應該學著獨立自主解決問題。”
“好,有出息。比你弟弟好多了!”大姨爹誇獎道,隨後扭頭對身後的一個小孩子嚷嚷道:“你表哥來了,都不知道上來打個招呼,成天就知道抱著個手機打遊戲!”
坐在包間沙發中的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聽見爸爸的吼聲,這才不情不願地站起身,噘著嘴向彭浩遙遙打了個招呼:“表哥好……”
說完就又把頭埋到了手機屏幕中,甚至沒等表哥回他禮。
看到兒子這麼敷衍,彭浩的大姨和大姨爹兩個人也很無奈:“這孩子……”
彭浩嗬嗬一笑,也不和自己的表弟計較。
不光是這個表弟,他還有兩個哥哥,自己從小就和他們耍不到一起去,感情也很淡漠。要是他們突然變得熱情起來了,他搞不好還不知道該怎麼相處呢……
彭浩來的有些早,包間中能夠容納二十個人的大圓桌空蕩蕩的。
他坐在外婆旁邊和外婆、大姨媽她們聊著天。
但主要是外婆和大姨媽問他問題,他回答,並不會主動說起什麼。
過了一會兒又來一家人,是小舅小舅媽,和他的堂哥。
小舅小舅媽看到彭浩之後,感慨著彭浩長大了,上次見還是三年前他初三畢業回老家時呢。那時小妹帶著兒子彭浩回來玩了一圈,後來就一直沒再見到了。沒想到彭浩竟然考到了錦城的安東大學,這下就能經常見了。
堂哥見到彭浩之後和他打招呼,聊了幾句。
彭浩都帶著略顯羞澀的笑容一一回應,遠談不上熱情。
他坐在那裡,如果沒有人找他說話,他就安靜地坐著,絕對不會主動去和誰攀談。
在長輩們眼中,彭浩還和當年寄住在他外公外婆家時一樣文靜乖巧聽話。
而在同輩人看來,彭浩則還和小時候那樣無趣。於是堂哥在和彭浩聊了幾句把天聊死之後,就跑去找了小表弟,和他聊起了遊戲。
最後趕來的是大舅和大舅媽堂哥一家三口,彭浩依次和他們打招呼。
大舅問了彭浩考上的大學,在聽說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大學安東大學之後,他臉上的表情變了一下,然後瞥了一眼自己今年剛剛大學畢業的兒子。
彭浩知道大舅這是心裡不平衡了,因為他的兒子,彭浩的大堂哥當年上的是大專……
心裡不太舒服的大舅這就沒吭聲了,還是大舅媽出來打了一下圓場:“哎呀,小時候幾兄弟裡就是浩浩最會讀書,現在果然出息了……”
跟著父母進來的大堂哥聽見媽媽這麼說,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小聲嘟囔了一句:“個破安大有什麼了不起的……”
他說的特彆小聲,但正好是在從彭浩身邊走過去的時候說出來的,所以讓彭浩聽個正著。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的。
但彭浩什麼反應也沒有,隻當沒聽到。
人都到齊了,自然是落座就餐。
今天是家庭聚餐,召集人正是坐首位的一家之主,彭浩的外公,也是他那些舅舅舅媽、姨媽姨爹的父親。
而名義則是歡迎來錦城讀大學的彭浩。
作為遠嫁在外的小妹的兒子,彭浩也算是這個大家族的一員,雖然他很少回來,和這些親戚的感情並不深厚。
不過他小時候因為父母工作的原因,曾經有兩年時間在錦城上小學,寄住在外公外婆家,是外公外婆照顧他飲食起居。所以他對外公外婆感情還是很深的。
但其實在錦城的那兩年,對彭浩來說卻一點都不愉快。
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孩子,背井離鄉,離開父母,來到老家上小學,寄人籬下,這本身就足夠可憐了。來這裡之後,還時不時遭到堂哥們的欺負,以及舅舅舅媽他們偶爾流露出的嫌棄——或許他們全都忘記了,但彭浩還記得呢。
長輩們對他“老實聽話”的評價,但其實就是“膽小懦弱”的另外一個意思。
父母不在身邊,被堂哥們欺負了也沒人站出來幫他——堂哥們的父母自然是偏向自己孩子的,人之常情——這麼一來,可不就得老實聽話才行嗎?
要不然怎麼樣?
難道像表哥胡萊那樣,和對方乾?
可表哥乾完架之後,還有他媽媽站出來掀桌子,帶著他回家。
自己乾完架,又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替他出頭,隻會被欺負的更慘……
彭浩到現在都還記得,有一次他和大堂哥起了衝突,被喝了酒的大舅吼了幾句,他特彆特彆委屈,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哭的枕巾都濕透了。第二天就偷偷跑到外麵去找了一個公用電話,給媽媽打電話。
那會兒智能手機已經開始流行,街頭的公用電話少之又少,他找了很久,轉了好幾條街,才在一條舊巷口找到了一部能用的公用電話。
電話接通之後,他卻沒有把自己受委屈的事情告訴媽媽,而隻是說想媽媽了。
因為在尋找公用電話的過程中,他也想明白了,把委屈說給媽媽聽又有什麼用呢?忙於工作的媽媽也不可能現在就跑到錦城來把他帶走,否則的話他壓根兒就不會被送來這裡寄人籬下。
既然不可能來把他帶走,說出來又隻會讓媽媽感到擔心和焦慮,那就乾脆彆說了。
於是他強顏歡笑,在電話這邊應付著媽媽詫異的詢問,儘量不讓媽媽知道他在這裡過得其實一點也不開心……
後來他跑出來到處找公用電話聯係自己媽媽這事兒被大家都知道了,親戚們拿這事兒調侃他,或者是誇他聰明懂事,竟然記得媽媽的電話號碼,也知道想媽媽了就給媽媽打電話。
但卻沒有人知道他聰明懂事背後的故事。
在那種環境下,他必須聰明懂事,哪怕在堂哥們看來其實就是膽小懦弱——當初胡萊和堂哥們打架,他就在旁邊看了全過程。他知道根本不是什麼胡萊搶他們玩具,而是因為胡萊想和他們一起玩,但他們卻不願意,反而還用言語侮辱了胡萊的爸爸。
但當雙方打架驚動了大人們之後,在外公麵前,麵對著一屋子的大人,堂哥們卻惡人先告狀,說是胡萊搶了他們的玩具,還把玩具給弄壞了。
在這個時候,躲在人群裡麵的彭浩是清楚事情前因後果的,如果他站出來,或許胡萊就不會被千夫所指了。但他卻選擇了沉默,安靜地縮在角落裡,沒有出來替胡萊說一句公道話。最終導致被蒙蔽了的外公把胡萊狠狠地收拾了一頓,也導致到胡萊媽媽,也就是他的小姨媽在大年初一的時候給了所有人一個不痛快……
那是彭浩到錦城之後所過的第一個春節,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小姨媽一家人。
初三畢業的時候他曾經跟隨自己的媽媽一起回了趟錦城老將,親戚們也是如此濟濟一堂,吃飯喝酒,談天說地。但他並沒有在那個場合中看到表哥胡萊和小姨媽他們一家人。
儘管媽媽並沒有給他解釋過,但他還是從大人和堂兄弟們的隻言片語中知道了,小姨媽一家似乎和外公、舅舅他們鬨得很不愉快,很久都沒回來過了,形同陌路。
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有些羨慕表哥一家了,最起碼他們不用因為大家都是親戚而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假惺惺的演戲。
比如他直到現在,在自己不喜歡的親戚們麵前,也隻能努力維持著自己“安靜乖巧”的人設,以此避免和親戚們多打交道。
表哥就不同了,他壓根兒不用在這裡看他們的臉色。
※※※
服務員們進進出出,把提前訂好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桌,為客人們介紹之後,再退出包間,讓顧客可以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儘情聊天用餐,不受打擾。
大家的話題很自然地就說到了彭浩,因為他是今天聚餐名義上的主角嘛。
大家聊起了彭浩考上的大學安東大學。
這話題是大舅挑起來的:“浩浩啊,安東大學也挺不錯,不過在全國範圍來說還是差了點,怎麼沒考個華清燕大的啊?”
他看起來似乎說的漫不經心,仿佛是隨口那麼一問。
但彭浩還是聞到了大舅語氣中的酸味。
明明自己兒子當年上的大學比安東大學都不如,現在怎麼就一副看不起安東大學的語氣呢?搞不好要是當初你兒子能夠考上安大,你恨不得在這大榮合酒樓裡大宴賓客吧?
怎麼沒考個華清燕大?你當華清和燕大是你兒子交錢就能去上的野雞大學啊?隨隨便便就能考上的?
心裡這麼想著,但彭浩還是以他一貫的禮貌回答了大舅:“我想著來錦城上大學,能夠經常看到外公外婆嘛……”
外婆聽了彭浩的回答很開心:“乖孫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