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歡做了很多夢,一會兒他感覺自己在黑暗中下墜,那種飄飄然的失重感讓他格外舒服,甚至因此產生了一個念頭:
墜落吧,墜落。
發光發熱之後被燒個精光,就這麼被風吹散在空中倒也是個不錯的歸宿。
但緊接著他又從這種跌落的黑暗環境中抽身而出,回到了小時候。他坐在爸爸的二八自行車後座上,把自己瘦小的身體縮在他身後,前麵的寒風冷雨都被爸爸寬大的身軀擋完了,他貼在爸爸的後背,還能感覺到那具身體所散發的溫熱,以及聽到爸爸氣喘籲籲的聲音:“冷不冷,歡歡?快到家了,咱們快到家了啊……”
就在他感到心安時,卻一下子回到了那天。他在比賽結束之後,接到了經紀人雍叔的電話,在電話裡,雍叔語氣低沉,聲音嘶啞地告訴他,他爸爸在從首都來客場看他比賽的路上,因為突發疾病,去世了。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的反應,他剛剛在比賽中完成了助攻帽子戲法,被選為當場最佳,臉上帶著得意洋洋的笑容接到這個電話,腦子還有點沒轉過彎來,嬉笑著問雍叔是不是和自己開玩笑呢……
當然後來他知道了,那不是玩笑。
他又夢到自己在酒吧裡把自己灌的爛醉如泥,任由身邊那個知道他身份的女人把她發熱的胴體緊緊貼上來上。
夢到他在女人身上揮汗如雨,氣喘籲籲。
也夢到他在足球場上揮汗如雨,氣喘籲籲。
夢到爸爸很不滿意地對他嚷嚷著:“你剛才踢的是啥啊?那球你為什麼不往裡麵突?你怕他了?你怕他你就完了!張清歡!”
也夢到爸爸摸著自己的小腦瓜喜笑顏開:“今天踢得不錯,爸爸帶你吃餃子去!”
他還夢到自己第一次被通知入選國家隊之後,激動地給爸爸打電話,爸爸卻在電話裡給他道歉:“兒子啊,你恨不恨爸爸?爸爸從著你練球……”
“爸你說啥呢?我為什麼要恨你?”
“因為爸爸把自己實現不了的夢想寄托在了你的身上啊,甚至不惜改變你的人生……我看網上說父母都做不到的事情就不應該要求自己的孩子做到,更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強加於孩子身上……我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
“爸你又在哪個微信群裡看的雞湯啊?”
“不是雞湯。我是真的這麼想的……你爸爸沒什麼足球天賦,但又偏偏成天做夢都是咱們中國隊參加世界杯……所以我就想為什麼不把兒子培養成國腳呢?讓兒子去實現爸爸的夢想,不就完了嗎?現在你終於成為了國家隊球員,爸爸高興的同時也有些擔心,你知道為國家隊踢球壓力有多大,你身上可寄托著十四億人的期望呢……”
“爸你拐彎抹角的是不是怕我入選國家隊就飄了?放心吧。爸你的夢想我幫你實現了!不就是世界杯嗎?咱爺倆一起去!”
“哈哈,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對了,進國家隊幫你爸要個秦林的簽名啊,我拿去送人……”
“爸你兒子的簽名也可以拿去送人的!”
“你小子的簽名等你真的接了秦林的班後再說吧!”
……
“……換句話說,你的左腳……基本上失去了踢球的功能……”
“足球是很誠實的。你平時付出多少,在比賽中就收獲多少。你平時不付出,不斷透支,到最後都是要還回來的!三年,你的職業生涯能有幾個三年?你拚命透支了三年,代價就是你未來全部的職業生涯!你還想踢球?你沒球可踢了張清歡!!”
……
後來張清歡終於從各種夢境中跳了出來,但他又重新身處沒有光也沒有聲音的黑暗中,並不斷往下墜落。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他現在無比希望這一切都真的隻是一場噩夢。
醒來之後,他就躺在家裡臥室床上,媽媽上班去了,爸爸正在廚房裡忙活著給自己做早飯。然後雍叔打來電話給自己說正在和俱樂部談新合同,這次一定要個大合同,讓他們家能夠買得起四環內的房子。
清晨的陽光灑在狹小的臥室裡,掛了雍叔的電話聽到爸爸在外麵喊他起床,他感到無比安心。
沒有什麼脊髓動靜脈畸形,沒有什麼三年放縱,也沒有提前退役。
他還可以在球場上帶球奔跑,突破,將對手耍的團團轉。
假如時光可以倒流……
假如都是一場噩夢……
假如這一切隻是惡作劇……
假如……
突然,張清歡感覺到自己的雙腳接觸到了什麼東西,然後那種失重感隨之消失,還令他感到有點不適——無窮無儘的墜落終於……結束了。
他睜開眼,清晨的陽光從兩扇窗戶灑進來,伴隨著涼風,輕輕吹起窗簾。
他依然躺在錦城體育學院附屬醫院的vip病房裡。
這不是一場噩夢。
※※※
在楊華的辦公室裡,球隊主教練趙康明,俱樂部總經理董文,主任醫師楊華,還有雍軍都在看著房間裡的另外一個人。
趙康明正在對他說:“陳記者,一會兒你和他談到退役這件事情的時候,把話題朝著反思這方麵扯,我們好聽聽張清歡是怎麼看待自己過去那些荒唐事兒的。”
陳建宇說:“明白。如果他對過去自己所做的事情有所反思,覺得不堪回首,那說明他還有救。如果他破罐子破摔無所謂的態度,那就說明徹底完蛋了。”
趙康明和董文都點頭,雍軍則保持了沉默。
“那我們走吧?”楊華站出來問。
※※※
孫娟在護士站裡值班,就看到好幾個人從楊主任的辦公室裡魚貫而出,然後從她麵前經過,徑直向張清歡所在的病房走去。
他們的腳步聲在走廊中密集響起,不知道怎麼的,就讓孫娟想到了自己看過的那些日本職場劇的場麵。
一個個西裝革履,表情嚴肅,就像是要去對誰進行審判一樣。
她是真的很好奇他們會去和張清歡說些什麼,但她又不能跟著去,連偷聽都不行。
她隻是一個實習護士,真要是被抓住了,實習期都沒滿就被趕出去算什麼呀,說出去多丟人?
所以她隻能努力壓抑自己內心的好奇心,打算等他們走了之後,再去偷偷張望,就像昨天下午那樣。
※※※
斜坐在床上張清歡看著站在他麵前的五個人。
俱樂部總經理,球隊主教練,主任醫師,隨隊記者,還有雍叔。
這陣仗……
他想起昨天雍叔對自己所說的話。
這應該就是俱樂部要來讓自己發表退役宣言的時候了吧?
該來的還是來了。
“張清歡,自從你受傷之後,球迷和媒體都很關心你的傷勢,所以我們請來了陳記者,來為你做一個簡單的采訪,也算是回應一下目前的傳言,讓關心你的人感到放心。”俱樂部總經理董文說道。
陳建宇向張清歡微笑著點點頭:“不用緊張,這次采訪是以書麵形式刊登的,沒有錄像。我隨便問,你隻要表達你內心的真實想法就行了。”
雍軍一直在旁邊看著,他發現張清歡隻是點點頭表示會配合,並沒有情緒突然激動起來地抗議或者拒不配合什麼的……
看來是認命了?
他在心裡微微歎了口氣。
“那我們開始了……”陳建宇坐在張清歡的床邊椅子上,翹起二郎腿,將攤開的筆記本放在大腿上,一手扶著本子,一手拿筆。“這次受傷導致退役,你之前是否想過這種結果?”
他開門見山,直入主題,壓根兒不和張清歡兜圈子,用甚至有些攻擊性的質問來直擊張清歡內心,讓他在這種咄咄逼人的攻勢下來不及思考和偽裝,最大程度展現出內心的真實想法。
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記者,他當然知道怎麼做才能完成俱樂部交給自己的任務。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張清歡並沒有落入他的節奏。
“誰說我要退役了?”他突然反問。
不光是陳建宇愣了一下,手中的筆頓在原地,在場的其他人也都用驚訝的眼神看向了張清歡。
在這種錯愕中,張清歡反客為主,他盯著楊華:“楊醫生,你之前是不是說過,不是說我一定不能踢球,隻是如果我要踢的話,會承受巨大的風險?”
“呃,對……”
“也就是說現在的我其實還是可以踢球的,隻不過受傷的幾率比彆人高?”他又問。
楊華反應了過來,他連忙解釋道:“不是一般高,是非常高的那種,就是說……你有可能上場比賽,都不需要和對手對抗,就是自己拿球變向,便可能導致舊傷複發,到那時可就真是神仙難救了……”
“那就等再次複發再說吧。”張清歡揮了揮手。
“啊?”楊華愣住了。
張清歡從床上坐起來,挺直腰杆,看著在場所有人,包括雍叔,他說道:“我不打算就此退役,我還要上場踢球。我不想就這麼認輸,因為我的比賽還沒結束,除非我聽到終場哨聲。如果我真的舊傷複發,那是我命不好,我認了。但隻要那一刻還沒來臨,我就會一直踢下去。”
聽到他這麼說,一屋子人麵麵相覷,尤其是陳建宇,他怎麼也沒想到張清歡在自己的采訪中竟然搶過了主導權,反客為主了!
他有點懵地扭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幾個人——同誌們,這和說好的劇本不一樣啊!
雍軍呆呆地看著張清歡,沒想到隻過了一晚上,他再見到的張清歡就和昨天不一樣了。
倒是趙康明笑了起來:“這不是挺好的嗎?本來我們也就是想要知道答案。而現在答案被他自己說了出來,還省了我們從他的回答中推敲。”
說完,他上前一步,走到了張清歡的跟前,看著因為自己這一番話而有些迷茫的他,問道:“彆說漂亮話了,老實說,就你之前那種對待足球的方式,我覺得你還是趁早彆踢了吧,折磨自己也折磨所有人。要是再受傷,你這輩子恐怕就要和輪椅為伴了。而現在及時退役的話,你好歹還能自己走出病房,也不會影響你接下來的正常生活。還是認真考慮一下,退役吧,啊?”
坐在床上的張清歡仰頭看著自己的主教練,這個曾經對他抱有極大期望,點名把他從騰龍租借過來的教練。
他還記得自己剛剛加盟閃星的時候,這位和藹的教練摟著自己的肩膀,用力捏著,對自己說:“隻要你好好踢,清歡。我保證能夠讓你重回巔峰!”
那個時候他是對自己充滿信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