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蒼是被噩夢叫醒的,最近本已不大做噩夢了。
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下人告訴她,小王爺一行已經離開了——天還沒亮時就出發了,吩咐了其他人不去叫醒秦蒼。
這是種什麼感覺呢?也算不上是難過,秦蒼想,。像陸霆說的,自己心裡更多是把陸歇當作救命稻草和銀糧票吧。現在這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應該也隻是對自己前路未卜的一種焦慮。這樣想,心中安慰些。
收拾好自己,帶上並不多的行李,坐在前廳的高凳上。秦蒼儼然一個懂事的小童,安靜等待著外出當日卻還沒有準備妥帖的爹娘。一會兒,“爹”就來了。
大年初一陽光甚好,夕詔依舊一身白衣,可今日佩的是鑲了金邊的紫玉念珠,和著胸前紫寶石的佩帶,昂首闊步就進了璃王府。僧人生得身姿挺拔,邊走邊和迎麵而來的下人微笑頷首。儼然一個慈悲憫善、修身養性的得道高僧模樣。秦蒼想這人一會兒最好也不與自己說話,就這麼頷首微笑,愉快地度過新年第一天。
世間事,十有八九不順意。
“小蒼兒,聽說小將軍拋下你走了啊?哎呀,是多不想見你,一大早上就離開了,招呼也不打,留我們小蒼兒黯然神傷。”說著還做出要擦眼淚的樣子。
秦蒼雙手向後一撐,跳下地。兩人相對而立,陽光穿過這個雪塑的人照在秦蒼臉上,秦蒼眯眯眼睛,把小包袱往肩上一扛:“怎麼著師父?現在回去種花啊?”
“小娃娃故作堅強的樣子,看得小僧好是心傷啊。情緒不得釋放,會氣血淤結的。”
“……”
“你放心,小僧我此生立誌於救苦救難、普渡眾生脫離苦海,怎麼忍心眼看思凡的小蒼兒走上絕路?”白衣謫仙罷露出標誌的狐狸笑:“一切自有辦法。一會兒咱們去個蓬萊之所,日精月華聚集於此,一周三次,保你無憂……誒,彆不理我啊,你去哪……”
要不是這禿頭長得好看主要是打不過),真想一走了之。
夕詔當真是紅樓的常客,且看得出十分受歡迎,駕輕就熟從大堂入了燦錦間。若說街上遇到有大姑娘、小媳婦偷偷瞄著夕詔絕世容顏偷偷議論、偷偷笑,還算比較含蓄,可到了這嬉笑之所在,表達起來就奔放太多了:朝兩人仍花球、手絹的;捂著胸口二話不說就突然倒在夕詔懷裡央求醫治的;握一把紙扇當武器打過來,將僧人逼得背倚桌麵隻得笑著討饒的……不少個覺得肉嘟嘟的小秦蒼甚是可愛,一下抱起來:你捏一下臉,我摸一下手,還有好幾個親了秦蒼一臉紅胭脂。就如同沒有人驚訝於和尚怎來此煙花之地一般,也沒有人問夕詔這白嫩嫩的小童是誰家的。仿佛不論多不可思議,隻要發生在夕詔身上,這裡的人就可以視而不見。
秦蒼搖頭想,肯定是習以為常了吧。
這棟建築對秦蒼來說也像是憑空蹦出來的。雖也在西街,可昨日陸歇領著自己算是把這條街逛遍了也不曾見過這紅樓啊。紅樓是個很大、很氣派的建築,飛簷鬥拱下是幾人高的巨大的浮雕門,門頂橫梁處向前延伸,形成多個立體透光的手臂,手臂上依次掛著火紅的燈籠,從高到低,如玉人招手,日夜通明。經浮雕門直行,見一碩大的玉鳳刺繡屏風,針線入神,栩栩如生。再要入內,過屏風後需入一長廊。長廊低矮,僅一人多高;昏暗,即使是白日,也不見光。長廊裡唯一的光,來自嵌在頂部的夜明礦石,礦石眼睛般大小,眨呀眨,勾人魂。客人在驟然縮小的空間裡瞬間壓抑住從前的嬉鬨,鉚足了精神,像是好戲開場前的屏息,仿佛這幽深的隧道將要帶自己通往奈何到達彼岸。“彼岸”並不叫人失望,出長廊入樓內。樓內呈回字,有四層,修繕得極儘奢侈。第一層有一個巨大的戲台和分散於前的桌席,二三層為隔間,隔間一側臨街一側麵樓內。樓內那側,都在戲台方向設有飛望台,望台方便客人觀看。第四層用厚重的暗紅色帷幔和淺紅色的紗幔重疊遮擋著,似乎沒有人能上去,也不知是做什麼用的。
此時還是午時,可紅樓裡已十分熱鬨。台下嬉笑怒罵、掌聲連連,台上藝姬舞姿靈動曼妙,樂聲悠揚。樣貌、身姿自更不必說——就連穿梭在樓中端茶遞水的小丫鬟,相貌氣度都是百裡挑一,放在街上該以為是哪家的大小姐。
“若是到了晚些時候,那舞姬真是各個仙女下凡。”
秦蒼剛被某個“姐姐”放下來,被親得有些呼吸困難,根本沒工夫聽夕詔侃侃而談。好容易站起來,扶著內側圍欄,才仔細看看整個室內的樣子。燦錦這一間很大,靠舞台左側,自己所在飛台可以清晰觀到舞台中央。身後是方便觀覽的桌椅,桌上各種糕點、小菜做得極好看,當季與不當季的水果透著香氣、沾著水珠。再往後是一個大屏風,刺繡繁複精美,把裡間隔得嚴嚴實實。裡間極寬敞,花卉都是珍品,擺件字畫看上去也樣樣價值連城,但擺放卻又顯得隨意,像是並不以為然,看來背後資力雄厚。左側是八仙桌和並不規整的檀木做的茶桌,上頭放置著茶具,右側是一個巨型軟榻,軟榻上圍著輕薄的帷幔,榻上放置了一個長幾,幾上一個玉壺,兩個玉杯。屋中有些許清雅的植物香,不細聞,發覺不了。總的來說這整棟樓布置和修繕得很“亂”——既“雅”又“俗”,可卻又偏偏因此給這風月所添了種微妙的情趣。
秦蒼看夕詔已經走到裡間自顧自斟起酒來,也就跟過來。小丫鬟已經出去,此間隻剩下二人。
“師父,我重新想了想,其實我隻想學學種花。”
“晚了。”夕詔眯著眼睛仿佛還在回味喉中酒香:“小蒼兒,我問你,紅樓裡有多少人?”
“啊?現在。”
“現在。”夕詔開始倒第二杯酒,不急著喝,把玩著玉杯,看秦蒼驚訝地望著自己,又道:“那換一個,這紅樓有幾張桌子?好好想想。”
“桌子?大廳裡有16張吧?2樓、3樓若都是這個布局,每層10個隔間,每間2張桌子,那就是50多張?”
“嗯,”夕詔沉吟:“不是這塊料。”
秦蒼懶得回嘴,莫非有人能走一遍就記清明麼?
“再換一個。最後出去的小丫鬟,鞋是什麼顏色?”
“藕荷色。”
“確定?”
“確定。因為很特殊。這裡的丫鬟們都穿著鵝黃的裙和翠色的鞋,應該是紅樓統一的,但她不是。她鞋上花紋也不同:左腳是朵蓮花骨朵,右腳是盛放的蓮,很好看。”
“還有嗎?”
“還有?”秦蒼不想被和尚看低了:“近幾日並無雨,可她鞋上沾著泥濘;我看她眼眶凹陷,精神也明顯比彆的小姐姐差一截。”
“小蒼兒真棒!”夕詔並不放下玉盞:“剛剛那個可不是普通的小丫鬟,而且今天這裡該不隻一個她這樣一夜未眠的小殺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