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店主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她坐在輪椅上給蘇明安剪花,用錫紙包好。
“小鎮裡的花店,居然真的能買到曼珠沙華……”蘇明安原本是隨口一問,沒想到真有。
他小聲自語,老奶奶耳朵卻挺尖,笑道:“是呀,沒人賣,都覺得花語不吉利。但我覺得,這花語怎麼不好啦?冬去春來,冬天去了才有春天過來。”
蘇明安封凍的神情露出了一絲微笑:“嗯。”
這時,老奶奶渾濁的眼珠子動了動,像個小姑娘一樣探著頭,壓低嗓音說:
“哎,年輕人見識廣,你說,燈塔大人口裡說的新世界……也會有給我種花的地兒嗎?”
店裡的小白狗蹭著蘇明安的褲腿,發出嗷嗚嗚的聲音。
蘇明安望了小白狗一眼,腦子裡突然在想……如果新世界啟航了,這樣的小狗恐怕也不是旅客的一員。
隻有擁有一定靈感的人才能成功脫離入書,一些被時代拋棄的人注定被留下。就像眼前的老奶奶,就像村裡的留守老人,就像大山裡目不識丁的孩子,就像不通文字的小白狗……
他們曾經被飛速掠過的時代列車碾壓過了一次,現在又要被壓過第二次。
“來,好啦。”老奶奶紮好曼珠沙華,遞給蘇明安:“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啟航,你年輕身子骨好,繼續往北邊走吧,那裡涼快些。要是你成功上去了,幫奶奶看看那些新世界裡的花……”
“奶奶。”蘇明安忽然說。
他接過錫紙花束,澄黃的路燈漸漸亮於散開的夜雲:
“你還會看到新世界裡的花的。”
“嶄新的世界裡,鮮花還是這樣,‘你們’也不會被丟下。”
他平靜地說著,聽起來隻是一句安慰的話,在他口裡卻像是承諾。
他說的“你們”,仿佛指的不止這個小鎮目不識丁的老人與孩子,還有許多許多。
老奶奶愣了愣,笑了,輕輕拍了拍蘇明安的肩膀:
“嘴還挺甜,好啦,這花不收你錢。”
“我是認真的。”蘇明安抿了抿嘴。
“嗯,認真的,認真的,謝謝你的祝福,孩子。真不要你錢。”
“我會努力嘗試的。”
“哈哈,好……”
“我真的會努力嘗試的……”蘇明安的聲音越來越小,他不說了,隻是放下硬幣,轉過身。
老人不知道她麵前的人是誰,也不知道這個一臉青澀的年輕孩子會做什麼。
她不知道他是一個會為了一句承諾嘗試無數次的倔鬼,不知道他此時下定了什麼決心,不知道他此時心念一轉,又把他自己推向了艱難數倍的未來。
鮮紅的花朵灼烈如火,蘇明安轉身離開花店的這一刻,他幾乎想罵自己。
……不是說好了選擇“現實”而非“童話”嗎?那就接受並非十全十美的結局,接受注定會有許多人被遺留在舊時代裡啊。
為什麼隻是路邊買了一束鮮花,就又開始動搖,開始奢望,開始想要更理想的結果?
司鵲已經明確說過,伊甸園隻會選拔靈感過線的人,這是為了減輕新世界的構建壓力,確保人人可用,不接納不擅長構寫的人。所以,必然有一部分人會被留在毀滅的世界裡。
但他剛剛居然在想……不能就這樣把他們丟下。
如果世界掌控者的位格足夠高呢,如果世界掌控者預備的能量足夠充裕呢,如果……如果世界掌控者也能化為“世界”的一部分呢?
是不是,多餘的空缺,就能把這些人留下?
“可行,這方法應該可行,回頭問問小白……”蘇明安一邊冷靜地思考,一邊幾乎將臉埋到花束裡,不讓自己神情的動搖表露出來。
“哎!孩子!”後麵傳來老奶奶的一聲。
蘇明安怔了一瞬,緩緩回頭。
昏黃的路燈下,他看見頭發花白的老奶奶費力地搖著輪椅杆,追了上來。
“你的東西掉啦!”
老奶奶舉起手,拎著一個塑料袋,袋子裡裝著熱氣騰騰的白糕,像是剛從蒸爐裡拿出來的。
……我沒有帶白糕啊,這不是我的東西……下一刻,蘇明安反應了過來,這隻是奶奶為了讓他留步。
老奶奶把白糕塞進他手裡:“拿著,明天早上吃,這裡離下一個鎮子遠著呢。”
他頓了片刻,點了點頭,接過白糕,轉身離開。
手掌輕輕敲了敲心口,仿佛在平息不該湧動的心跳。
他將鮮紅的曼珠沙華取下一朵,用彆針彆在袖口,仿佛這有什麼重要作用。又取出了“仙之符篆·新建”,掛在腰間。
白秋與雲上城神明始終沉默,疑惑他這是做什麼,但沒有問。
離開鎮子前,蘇明安回望了一眼。
他望見田間地頭,青石井欄,燈色在簷角凝成琥珀,苔痕如墨泅,鴉啼似風乾。望見晾曬忘取的藍布仍在空蕩,一輪石磨盤被月光醃漬得發亮。望見風揉皺了麥田,老奶奶的花房木窗合攏時剪碎的最後一片燈光。
他聽見了風鈴聲,是誰家簷下一條鏽跡斑斑的銅風鈴。
這聲音仿佛沒有遠去,而是從他的身後,逐漸鋪展向了世界。
像是有什麼炙熱的東西沒能被壓下,而是正攀著鈴音,向著更深的夜色裡逃遁。
涼風吹起花瓣,他係好了符篆。
“走吧。”他說。
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
夜最深的時間點,蘇明安抵達了耀光母神的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