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稱呼……
很久很久以前——當她還是個姑娘時——的一段記憶突兀湧來。
【拿好了,黑發小子,這是傷寒藥,記得,小孩子隻能按一半的劑量用……】
【謝謝你,這下科莉亞就能好起來了,喏,這些錢夠了嗎?】
【唉,不夠,藥劑漲價了……沒關係,我再補一點,把賬目填上,希望格羅夫先生不要發現。】
【彆擔心,你不是說紅坊街的有錢人多嘛,我去那裡碰碰運氣,說不準能討到錢還給你……如果老板打你,我就去砸了他的寶貝招牌!】
【但那是血瓶幫的地盤……好了你快走吧,不然他真要發現了——誒等等,這些是剩餘的衣物,拿去吧,這個冬天很冷……】
【謝,謝謝你,辛提他們會很高興的。那我走了——嘿,好姑娘燕妮!】
【我說了彆那麼叫我!你還有什麼事?】
【你知道嗎,像你這樣的好姑娘一定會幸福的!】
【噗嗤——東西就這麼多,你再討好也沒有了!】
【不,我是說真的,我會讓整個下城區的人都知道,這裡有個好姑娘燕妮!好男人們會爭著搶著來娶你!】
【噗嗤,哈哈哈哈,好了,趕緊滾吧,油嘴滑舌的小子!】
“相信我,像你這樣的姑娘,”泰爾斯扭過頭,感慨地道:
“好男人們會爭著搶著來娶你。”
燕妮愣愣地注視著眼前的少年。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聲音微顫:
“但是……抱歉,可能他們也不過是,麵包換裙子罷了。”
燕妮和少年雙雙站在藥鋪裡,默默對麵。
終於,不知多久之後,燕妮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
“也許吧,”燕妮粲然一笑:“但我早就明白了。”
“這就夠好了。”
她輕聲道:
“油嘴滑舌的小子。”
油嘴滑舌的小子。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低頭按住自己的鼻梁。
“是嘛。”
泰爾斯揉搓著鼻梁,不自然地扭頭轉身,走入貨架之間:
“那麼忘掉我的提議吧。”
“好姑娘。”
燕妮怔怔地看著泰爾斯轉身的背影。
她身後的格羅夫大出一口氣,隨後又被冷冷瞪著他的殺手萊約克嚇了一大跳。
這番鬨劇過後,科恩低頭沉思,哥洛佛則警惕地左看看右望望,一怕兄弟會突然翻臉不認人,二怕警戒官又正義感發作鬨出幺蛾子。
唯有莫裡斯緊皺眉頭,跟著王子走進貨架。
“你究竟想做什麼?”
聽見身後的聲音,泰爾斯抬起頭來。
想做什麼?
泰爾斯回過頭,重新對上莫裡斯目光的時候,他已經恢複了正常,變回那個自然而冷漠的王子。
“如你所見,調戲婦女。”少年輕笑一聲。
但他的內心卻沒有這麼平靜。
隻覺得有一股不平的氣息,在胸中翻滾激蕩。
“不,我才不在乎你看上了哪個有滋味的人妻,想跟她調情或者乾脆用強——我想問的是……”
莫裡斯怒哼一聲,靠近泰爾斯,咬牙道:
“你究竟想從我們這裡獲得什麼?”
“你要什麼?”
“堂堂一國繼承人,不會就為了跟黑劍在埃克斯特的一場相遇,就借著逛紅坊街、調戲婦女當幌子,來勸我們關注王國政治?”
泰爾斯目光幽幽。
我要什麼?
“如我所言,入冬了,又要下雪了,”王子抬起眼神,將胸中的憤懣化成思考的動力:
“準備好禦寒。”
莫裡斯一陣疑惑:
“我不明——”
可是泰爾斯嗓音一肅:
“賀拉斯。”
莫裡斯話語一頓。
“前第二王子,溯光之劍,賀拉斯·璨星。”
少年倏然抬頭,冷冷看著莫裡斯:
“血色之年裡,他向你們要過什麼?”
莫裡斯瞪大了雙眼。
一秒,兩秒,胖子眼神變幻,先後暈出冷酷與陰險,果斷與凶狠。
但泰爾斯不為所動,隻是默默對上他的目光。
片刻後,貨架間的莫裡斯表情猙獰,壓低聲音:
“那您要的,可有點兒太多了。”
也太危險了。
胖子心中冷酷。
望著莫裡斯的表情,泰爾斯心中已有答案。
“那我們就不著急,慢慢來,”少年不慌不忙,胸有成竹:
“首先,我想知道你們所知道的。”
莫裡斯皺眉:
“我們知道的?”
泰爾斯點點頭,努力忘卻先前找到燕妮卻報恩失敗的失落感:
“雖然政治無所不在,牽動萬方。”
“但我不認為每一方都能自知自覺,特彆是以賀拉斯跟你們的差距而言,我不認為也不指望他會告訴你們全部的計劃。”
“尤其是血色之年。”
說到這裡,泰爾斯目光凝聚:
“所以我隻想知道,你們是怎麼跟賀拉斯認識的。”
“我想知道,黑劍跟他是什麼關係。”
王子每說一句話,莫裡斯都眼皮一跳。
直到泰爾斯的嗓音徹底變冷,
“而你們,除了潛入複興宮,施行政變,弑殺王儲之外……還為他做了什麼。”
那一刻,莫裡斯幾乎變成了雕塑,如千年老樹般紮根在原地。
他死死盯著泰爾斯,麵色來回變幻。
貨架間重新變得靜謐,隻聽得見外麵燕妮清掃店鋪,以及科恩怒斥萊約克的聲音。
片刻後,兄弟會的胖子表情陰冷,如獵鷹般低頭打量泰爾斯:
“我懂了……又一個有所欲求的璨星,通過秘科的行動,打聽到了我們的底細和能量……”
泰爾斯微微皺眉。
莫裡斯狡黠一笑:
“那你能給我們什麼呢,殿下?”
聽到這裡,泰爾斯冷笑一聲:
“生存。”
在莫裡斯愕然的時候,泰爾斯突然轉身。
“燕妮?”
王子提高音量,重新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過來格羅夫再次嚇得軟倒在櫃台上)。
“我需要一些傷寒藥劑。”
燕妮回過頭來,她雖然眼下的通紅依舊,但已經不再恐懼和痛苦。
少婦微微一笑,語氣溫柔。
“好的,小少爺,我這就給您打包,請問您要多少……”
【拿好了,黑發小子,這是傷寒藥……】
曾經的記憶緩緩重新在眼前。
“全部,”泰爾斯低頭揉著自己的鼻梁,不讓人看見自己的眼睛:
“今天店裡所有的傷寒藥劑,我都要了。”
櫃台上的格羅夫一愣。
所有,都要了?
他先是一驚,隨後大喜過望,急急翻開賬本,開始計算數字。
科恩和哥洛佛同樣一怔。
泰爾斯回過頭,重新回到與莫裡斯的對話。
“繼你們十幾年來的節節勝利之後,現在,局勢又起變化了。”
“你們和血瓶幫遇到的不順,隻是秘科下一個計劃的冰山一角。”
莫裡斯像一頭凶狠而靈敏的獵犬,急急問道:
“什麼變化?什麼計劃?”
泰爾斯輕輕勾起唇角:
“我。”
“我回來了。”他輕聲道。
莫裡斯稍有不解,但不過幾秒後,他的眼神重新變得清明。
“因為……您自北方回國,回到王都了?”
泰爾斯眼前一亮。
他點點頭。
“大家都說,黑劍之下,兄弟會裡最能打的是琴察,最難搞的是費梭,最神秘的是蘭瑟,最霸道的是羅達,最狠毒的是安東。”
“但他們漏了,”王子真誠地感歎道:
“管賬的人,是莫裡斯。”
莫裡斯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
“沒錯。”
泰爾斯不再賣關子,痛快開口:
“就跟六年前,我從天而降改變了星辰政局一樣——現在,我回來了。”
“整個王國,攻守將再度易勢。”
莫裡斯不解追問道:
“怎麼說?怎麼易勢?”
泰爾斯微微一笑。
那一瞬間,他眼前閃過法肯豪茲,閃過庫倫首相,閃過年輕的鳶尾花公爵,閃過獨眼龍廓斯德,以及滄桑瘦削的北境公爵瓦爾·亞倫德……
眼前的畫麵,最後定格在議事廳,那幽深廊道的另一頭,那張至高無上的王座。
泰爾斯的笑容旋即消失。
“你不需要知道細節。”
王子收起情緒,直視莫裡斯:
“你隻需要知道……”
“王國秘科直屬至高王座,素來深謀遠慮,且所圖甚大,從不做無用之功。”
泰爾斯想起在秘科的所見所聞,不由皺眉,莫裡斯也表情凝重。
“他們的所有行動,都是想一套,說一套,做一套,報一套,藏一套,興許還在保險箱裡再死死鎖上一套……但他們絕不是為了給某個人或者某個團夥一個下馬威,才又威脅又綁架,又抓人又整頓,在影響王國底層的兩個幫會之間搞了這麼多雜七雜八,看著毫無牽扯的事情。”
莫裡斯認真地聆聽著。
“按照我的預估,他們是在準備一場大行動,”泰爾斯冷冷道:
“血瓶幫和兄弟會的遭遇,隻是他們的前奏,是他們在磨刀礪劍。”
莫裡斯麵露疑惑:
“我們?怎麼,他們想再搞一次‘一夜戰爭’?讓我們跟紅頭巾再度廝殺?”
“不知道,”泰爾斯搖了搖頭,思考著自己所知曉的情報:
“但要我猜,秘科著眼的點可能有三個方向。”
莫裡斯挑眉:
“哪三個?”
但這一次,泰爾斯卻沒有像之前那樣乾脆回答,而是冷冷地注視著莫裡斯。
仿佛在等待什麼。
“怎麼了,”莫裡斯不解地催促道:“說啊?”
泰爾斯默默地凝視著他,突然開顏而笑:“是啊。”
他盯著莫裡斯的小眼睛:
“說啊?”
莫裡斯先是愣了一下,但久為一方地盤的老大,他很快明白過來,陰沉地回望著泰爾斯。
“你的選擇,”泰爾斯聳了聳肩,像個最老成的商人一樣,不慌不忙:
“反正,他們搞的又不是我的生意,綁的也不是我的人。”
莫裡斯死死瞪著他,似乎難以相信。
泰爾斯眨眨眼睛,友善乖巧。
半晌之後,莫裡斯認命般吐出一口氣,不爽地哼了一聲。
“一次任務。”
泰爾斯皺眉:“什麼?”
莫裡斯抬起頭,望著窗外泥濘而糟亂的街道,幽幽道:
“您要的答案,源自我們的一次任務。”
“很久以前,我們‘九巨頭’成立不久的時候,接下了一個有天價懸賞的任務。”
泰爾斯追問道:
“什麼任務?”
莫裡斯輕嗤一聲,抱緊雙臂,目光裡現出懷念:
“尋人。”
泰爾斯十分不解,用眼神催促他繼續。
莫裡斯嘖聲搖頭,似乎變回曾經的某個吝嗇小氣、見錢眼開的雇傭兵。
“懸賞者隱姓埋名但出手闊綽,隻要願意參加就有賞錢,而最終的懸賞足夠我們擴張成百人團……”
“老實說,我們隻是被雇傭者之一,為了拿到懸賞,一路上還得跟無數同行競爭,其中不少都是鼎鼎大名的傭兵隊伍、賞金獵人,甚至有貴族的私兵也參與了——但誰叫那時候我們年輕呢,啥也不管,萊赫見錢眼開,基爾斯自大狂妄,庫爾隻管有肉吃,就連黑劍,那時候也不比那個傻逼警戒官好多少。”
莫裡斯說入了神,搖頭慨歎道:
“當然,最大的麻煩不是其他……”
他先是不屑嘖聲,隨後破顏而笑,似乎在翻開一頁最有趣的故事。
“總之,從中央領到西荒,從大荒漠到龍吻地,從迷霧三國到南岸領,我們幾乎跑遍了小半個西陸,一路追一路逃,一路打一路殺,一路乾一路被乾,總之是雞飛狗跳焦頭爛額。”
“要是把遭遇編排成吟遊詩,能在‘我家酒館’唱上二十年都不嫌厭。”
泰爾斯聽著他神采飛揚的敘述,思緒飄回到曾經的刃牙營地,想起老板坦帕所講述的“雇傭兵的黃金年代”,不禁也漸漸出神。
“而當任務好不容易完成,我們回去複命領賞的時候,才發現,那不是什麼普通的任務。”
泰爾斯眼神一動:
“你是說……”
莫裡斯歎了口氣:
“與它的天價賞格相匹配,我們被要求去斷龍要塞的軍營複命。”
“因為這個任務的懸賞者,他的身份貴不可言。”
泰爾斯目光一動。
軍營……
貴不可言……
莫裡斯望著窗外的街道,話語裡混雜了忌憚、不屑、後悔等等奇妙的感情。
“沒錯。”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賀拉斯王子。”
莫裡斯不屑而憤懣地道:
“就在那個混蛋舉起酒杯,慷慨大方地把成箱的賞金交給我們……”
“再毫不在意地下令,把我們全數滅口的時候。”
泰爾斯悚然一驚。
賀拉斯……
他突然想起北地人給他的綽號。
星辰屠夫。
“滅口?那,”泰爾斯皺眉道:“那你們是怎麼……”
“黑劍,”莫裡斯歎息道:
“他和賀拉斯是舊識——尤其在他把劍鋒頂上王子脖頸的時候,他們的感情就更好了。”
泰爾斯默默咀嚼著這一份塵封的舊事。
所以,這就是九巨頭與賀拉斯的相遇。
跌宕起伏,驚心動魄。
泰爾斯突然想起一點:
“那麼,任務。”
“你們從賀拉斯那裡接下的任務,是什麼任務?”
莫裡斯眼神微顫。
那一瞬,他從凝重和忌憚裡脫出身來,臉上重新出現笑容:
“那段旅程,也是我們第一次認識她。”
“她?”泰爾斯心中一動。
莫裡斯點點頭:
“一位貴族小姐被綁架了,事涉她的名節,我們得低調秘密地解救她,完好無損地帶回來。”
莫裡斯拍了拍自己的手臂,咧嘴笑道:
“但是嘛,我們後來才發現,麻痹的,有個屁的綁架咧!”
他無奈地哼聲:
“為了逃婚,從扮妓女到鑽馬桶,那姑娘可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她才是我們最大的麻煩!”
“逃婚?”泰爾斯想起了什麼。
“沒錯。”
莫裡斯呼出一口氣,望向遠方,似笑非笑:
“美麗而性感,聰慧但霸道的康斯坦絲公主——外號‘小災星’。”
他語氣輕柔,像是生怕吵醒了誰。
康斯坦絲。
小災星……
泰爾斯的眼前突然出現了某個小小的骨灰石甕。
那個瞬間,他心情起伏。
“但你知道,朝夕相處這麼久,我們‘九巨頭’們,還給她起了另一個綽號。”
那一刻,莫裡斯的眼裡現出緬懷與感傷:
“第十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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