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時後,剛剛從鮮血庭院裡整裝完畢的星辰王子,正在羅爾夫和懷亞的陪伴下,走在前往英雄大廳的走廊上。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路過一隊神情凶惡地盯著他的衛兵,看著英靈宮裡無比熟悉的格局和擺設,心事重重。
“您還好嗎,殿下?”這是略有擔憂的懷亞。
“簡直不能更好了,”泰爾斯板著臉回答道:“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剛剛在外麵的時候,普提萊勳爵說了,那個小羅尼是來求婚的……如果這讓您很困擾……”懷亞戛然住口,他轉過頭,看見羅爾夫把手緊緊地扣在自己的肩膀上,眼神嚴厲,用力地搖了搖頭。
“看,這就是問題,”泰爾斯吐出一口氣:“所有人都想的都是同一個方向,即使是你們。”
懷亞和羅爾夫麵麵相覷。
“但真正的問題是,”泰爾斯瘋狂轉動著自己的思維,不自覺地捏緊拳頭:“這根本不可能。”
是啊。
求婚。
開什麼玩笑?
就在懷亞和羅爾夫越發不解地時候,前方的轉角後傳來了窸窣密集的腳步和交談聲。
“噢,這個獸首骨上麵刻的圖案——五頭鏈枷?我知道,是六百年前從‘微笑者’努恩,傳到‘大手’梭倫·沃爾頓為止的私人徽記,那個時候沃爾頓的標誌還不是雲中龍槍……”
這是一道略顯輕浮的年輕男聲,似乎在行進的路上左顧右盼:
“啊,這件武器一定是三百多年前,‘碎軍者’莫斯特·納吉爾的黑紋大劍?”
星辰王子停下了腳步。
“那是……”懷亞疑惑道。
他們很快就不用疑惑了。
“那隻是個仿製品,”這是尼寇萊的聲音,隻是聽上去似乎不太自在:“真品隨著莫斯特一起下葬了——就在白刃衛隊的墓地裡。”
那道輕浮的男聲歎了一口氣:“是麼,不得不說,我有些許失望……但是沒關係,反正很快就能見到期待已久、大名鼎鼎的戮魂槍……”
泰爾斯眯起了眼睛:尼寇萊和一眾大公親衛們陪伴著另一隊陌生人,從轉角處走了出來。
在看到泰爾斯的一瞬間,隕星者微不可察地輕輕皺眉。
“這位是……”尼寇萊咳嗽了一聲。
泰爾斯聚焦起眼神,望向陌生人中那個顯眼而特彆,在肩上繡著一個騎士律典徽記的年輕貴族。
“感謝您,勳爵閣下,但我十分清楚自己所對何人。”祈遠城的使團裡,那位衣著利落而素樸的年輕人也轉過頭來,雙目有神地望著泰爾斯。
他十分年輕,頂多二十出頭,留著過耳的卷發,跟泰爾斯曾見過的那位長發大公比起來,他的麵貌顯得柔和許多,眼裡流露著奇特的笑意。
所以,就是他。
那個號稱要向塞爾瑪求婚的人?
年輕人把隱藏的笑意化為明顯的笑容,他果斷地跨前一步,在外袍下伸出手掌:“初次見麵,泰爾斯王子,久仰您的名聲。”
此言一出,祈遠城使團裡的諸人齊刷刷地把眼神轉向眼前的王子,目光裡蘊藏著各色各樣的情緒。
泰爾斯心中輕笑一聲。
原來我也有名聲可言。
“謝謝,”泰爾斯按下滿腹心事,微笑著握上他的手掌:“那您一定是羅尼大公的兒子……”
對方的手掌很有力,虎口和四指處有著泰爾斯再熟悉不過的薄繭。
一個訓練有素的貴族戰士——也許正如他的父親一樣。
但是……
“伊恩·羅尼,忝為祈遠城屬下的風城子爵,特來出使龍霄城,”名為伊恩的年輕人笑著打斷他,自報家門:“父親曾說,六年前的龍霄城之旅,讓他印象深刻的事情有很多。”
“其中莫過於——那位年幼機智的王子。”
泰爾斯心中一動。
客套之外,他抓住了重點——風城子爵。
伊恩·羅尼,他有自己的爵位和封地。
即使如此年輕。
即使他已經是祈遠城大公的繼承人。
這多多少少說明了什麼。
泰爾斯放開了對方的手。
“請替我感謝您的父親,”泰爾斯壓下心底的那一絲違和感,不動聲色地道:“我也對羅尼大公印象深刻——特彆是他的無畏剛毅。”
聽完這句話,伊恩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奇怪。
他吸了一口氣,斜過眼盯著泰爾斯,似笑非笑。
泰爾斯眯起眼睛。
“嘿嘿嘿嘿……”終於,小羅尼閣下還是笑出了聲。
他搖著頭,表情有趣,開口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的語速極快,咬字尖利而刺耳,泰爾斯根本聽不明白。
但是。
“請原諒?”泰爾斯疑惑道:“我沒聽清您在說什麼。”
“哦,抱歉,”伊恩像是剛剛才反應過來似的,他滿臉歉意地攤開雙手:“不,請您原諒我。”
“我的口音隨我母親,所以有時候我會不習慣用北地口音說話。”
泰爾斯心中一凜。
不習慣北地口音……
可是……
伊恩哈哈一笑:“而我剛剛說的是:感謝您的寬容大度,才會把我父親的頑固愚蠢,說成是無畏剛毅。”
泰爾斯微微一愣。
頑固?愚蠢?
有此反應的人不僅僅是星辰王子,他們身後的祈遠城使團裡,不少貴族都臉色難看,還有個資曆較老的老貴族大力地咳嗽了一聲,提醒著他們的子爵閣下。
“啊,我們都知道你得了咳嗽病,老伯尼,”伊恩頭也不回,大聲而毫不客氣地道:“隻是既然到了龍霄城,就收斂一些,好麼?”
“那也正是我想說的,小伊恩,”那個老貴族不客氣地回敬他:“特彆是在星辰王子的麵前。”
小羅尼毫不在意地哼笑了一聲。
尼寇萊皺著眉頭看著祈遠城內部的互動,一言不發。
“那還真是……新奇的評價,”星辰王子略帶尷尬地笑了笑,裝作沒看到使團的內訌:“而且還來自他的兒子。”
“這不奇怪,感謝您六年前的機智和義舉,才讓他那顆頑固的腦袋還留在自己的脖子上,而非追隨著先王陛下到獄河去儘忠,順便丟給祈遠城一片爛攤子,”伊恩嬉笑著甩甩手,露出深思的表情:
“當然,如果真的發生了,也許我還能早些繼承祈遠城。”
這句話再次讓泰爾斯無言以對。
使團裡又傳來了毫不掩飾的咳嗽聲,這一次格外大聲,似乎非常不滿。
“但那就是我的父親,典型的北地人,”伊恩貌似惋惜地歎了一口氣,又在之後立刻換上一副笑顏:“而我母親以前常說,北地人的腦門上都有個拳頭大的坑,對著天空——春冬時堆滿積雪,夏秋時空空如也,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無論是兩側的龍霄城人,還是祈遠城使團自己的人都變得臉色難看。
隻有伊恩自己笑得很開心。
懷亞瞪大眼睛,跟羅爾夫對視一眼,後者做了個“同意”的手勢。
泰爾斯抽搐著臉龐,跟著乾笑出聲。
他有種感覺:這位伊恩·羅尼,實在是有些,怎麼說……
坑爹?
泰爾斯想起豪邁而果敢的羅尼大公,又看看眼前這個輕佻浮躁的公子哥,在心底裡歎了一口氣。
“哈哈哈哈,”王子嘿嘿地笑著:“不得不說,您還……真不像您父親的兒子。”
“啊!”
“我真的是父親的兒子嗎?”小羅尼開懷大笑,再一次語驚四座:“嗯,這也是困擾我父親多年的懷疑——我說呢,難怪我母親死得那麼早,難道是為了掩飾……”
泰爾斯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使團裡傳來了毫不客氣的低喝:“伊恩!”
伊恩微微低下頭顱,光線在他的臉上拉出一道陰影。
隨即,他再次展顏一笑。
“哈哈哈哈哈!”小羅尼大笑著向身後擺手:“隻是開個玩笑,看看你們的表情!”
那個瞬間,泰爾斯知道那一絲違和感是什麼了。
伊恩·羅尼,這個家夥,他說法和做事的方式都……
都不像一個……
北地人。
“先生們,”身為接待者的尼寇萊,滿麵警惕地看著攀談甚歡——至少表麵上如此——的兩人:“也許我們不該讓女大公久等?”
伊恩看著尼寇萊的樣子,聳了聳肩。
“來吧,王子,”小羅尼閣下不顧王子尷尬的神色,一把搭上後者的肩膀:“我們邊走邊聊,相信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
泰爾斯下意識地要掙脫他的手,但伊恩隻是笑了笑。
“相信我,泰爾斯王子,”他麵上興高采烈,卻帶著深意地道:“我們能聊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女大公的婚事。”
泰爾斯愣住了。
尼寇萊皺起眉頭,臉色不渝,但他終究沒說什麼。
“而且,”伊恩推著泰爾斯,跟他一起舉步向前,快意地笑道:
“麵對北地人……我想我們一定聊得來。”
不。
泰爾斯放棄了擺脫羅尼勾肩搭背的自來熟動作,歎了一口氣。
就目前來看。
能跟你聊得來的人……
大概隻有埃達了吧。
泰爾斯給了麵帶憂色的懷亞和羅爾夫一個安心的眼神,舉步向前。
“照您剛剛的說法,您母親是外國人?”王子回想起剛剛的情景,敏銳地問道:“來自康瑪斯?”
“哦,不,她當然是埃克斯特人,”小羅尼語調輕快地回答:“而且來自祈遠城本地。”
“祈遠城本地?”
泰爾斯微微蹙眉:“但是您剛剛說她的口音不是北地……”
年輕的風城子爵輕挑眉毛,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們跟在尼寇萊的背後,緩緩步近英雄大廳。
“您沒到過祈遠城吧,殿下?”
“我還沒有那樣的榮幸。”
“難怪。”伊恩略帶深意地搖了搖頭,嘖嘖有聲。
他歎了一口氣:“所有人談起埃克斯特王國的時候,總是會說:那是北地,是北地人的國度——好像埃克斯特人就是北地人。”
泰爾斯被這句話預設的後續問題挑起了興趣:“但是?”
“但是,他們都忘了,”伊恩轉過頭,微微一笑:“埃克斯特王國的西陲,至少還有一塊領土不屬於舊日的北地,它的人民也不僅僅隻有粗獷性烈的北地人。”
泰爾斯微微一動:“祈遠城?”
伊恩點了點頭,聲音頓挫有力:“祈遠城。”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們的腳步慢慢落後了尼寇萊不少的距離:“早在遠古帝國之前的諸王紀,就有這樣一片貧瘠荒蕪的土地,西起西濤崖,東至荒石地,居於其上的人艱難維生,被稱為‘苦民’。”
“那片土地被遠古帝國劃作了他們的西濤行省,它無論是跟東麵的北地行省,還是西麵的托托行省,都迥然相異,區分明顯。”
小羅尼閣下抬起頭,輕輕抹了抹自己肩頭的騎士律典徽記。
“而終結之戰後,英雄耐卡茹手下的得力悍將,九騎士之一的‘尋真者’庫裡坤·羅尼帶著他的劍與斧來到名為西濤的土地,上下征討,開疆拓土,修建城堡,最終在已征服的土地上,向苦民宣布:這一刻起,他們都是埃克斯特人。”
“他是第一任祈遠城大公,”伊恩輕笑著道:“跟其他大公不同的人,尋真者是為以北地人之身,憑借北地之道,統治無數西濤苦民的埃克斯特領主。”
“原來如此,”泰爾斯若有所思:“倒是不常在那些‘北地人大團結’的課程上聽見呢。”
伊恩搖搖頭,嗤笑道:“當然,外人很少在意這樣的區彆,就連其他地方的埃克斯特人也是一樣。”
他饒有興味地抬起頭,看著周圍上下充滿北地風格的裝飾:“這也難怪,埃克斯特的十大領地裡,哨望領和戒守城在北方警惕著人類最古老的防線;冰川海和麋鹿城有東海岸的威脅要擔心;臨近星辰北境的南方三領自不必言;而龍霄城與烽照城更是北地自古以來的中心地帶,堪稱王國心臟。”
“相比之下,偏居西部,地廣人稀,隻能跟沙盜和商人們打打交道的祈遠城,就顯得特彆無關緊要,不是麼?”
尼寇萊回過頭,意蘊不明地看了他們一眼。
伊恩立刻報以一個燦爛的笑容。
“但你們仍然是埃克斯特的一員,”泰爾斯聳聳肩:“你們還有過共舉國王。”
伊恩輕嗤了一聲。
“三百年前,如果不是因為夜翼君王重創了王國東部,”他歎氣道:“共舉王位甚至永遠都輪不到羅尼家族,等不到以拉薩·羅尼國王在祈遠城的加冕。”
“從名字就看得出許多——祈遠城,祈禱,遠方,”小羅尼拍拍王子的肩膀,滿麵無奈地道:“祈遠城對於埃克斯特而言,隻是領土的遠方,遠得無論那片荒土上發生了什麼事情都好,王國的其他人都隻要遠遠地祈禱一下,就算是大發慈悲地關照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