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名女子,其他百姓之中,沒有人再站出來。
看著這些百姓,賈衢覺得既有惋惜,也有可憐,同時也有無奈。
要說張既和鄧理抓捕擊殺了這些冒頭的曹軍奸細之後,這些百姓當中就再也沒有用潛藏的賊人了麼?
賈衢還不至於如此的天真。
顯而易見,曹軍為了進攻壺關,已經做出了大量的準備,而這些準備,僅僅是為了殺幾個屯田的民夫,亦或是攪亂一下流點血而已?
對於壺關來說,可能最為穩妥的方式,莫過於將這些民夫全數坑殺。
因為不能確定是誰有問題,所以就乾脆將可能有問題的人都解決掉。
這種方式,在曆史上多次的被重複使用。
殺,很簡單。
傻子都能想得到。
但是想要做得更好,就不能隻用傻辦法。
當眾人都等著賈衢下一步的動作的時候,賈衢卻下令重新支起登記的攤子,讓這些屯民過關進入壺關關隘之內。生而為人,多少需要在某些時候,選擇去做對的事情,而不隻是一味的選擇去做有益的事情。
若隻是簡單的堅壁清野,那麼僅僅需要放火燒了這些百姓的房屋村寨就行,至於這些百姓會去哪裡,根本不需要管,反正戰火一旦燃起,這些死傷就會成為一個數字而已,就像是封建王朝之中每一次的天災人禍之後的奏章,『戶多亡』、『數以萬計』……
壺關和壺關關隘之間,已經騰出一塊地方,用來安置這些屯民。
賈衢向鄧理招了招手,然後轉了回去,而張既留下來鎮壓場麵。
看著當下這些屯田百姓一個個的小心翼翼,一副淒苦的模樣,就像是方才爭搶進關,哄亂的時候,毆打兵卒,搶奪兵甲都不是他們乾的一樣,張既是一肚子邪火,不知道要往哪裡發。
張既目光掃視著,心中暗罵,方才各個和兵卒拉扯的時候都那麼勇,為什麼就不配合兵卒一起抓曹軍奸細呢?
不知文字,也就罷了,但老大歲數了,怎麼連事理都不明白?
甚至還不如一個女子!
其實張既心中也是清楚,有時候人昏了腦袋的時候,怎麼不知道會做一些什麼事情,但理解歸理解,心中就是有些憋屈,臉上也就帶了些顏色出來,冷冷的站在一旁按著刀柄盯著,使得這些屯民越發的心驚肉跳。
再加上一旁沒打掃乾淨的屍骸,濃厚沉重的血腥味,立在城下的木樁上曹軍奸細的屍骸,使得不管是在場經曆了首尾的屯民,還是後續陸陸續續而來的其他地方的民眾,都夾緊了雙股,連口氣都不敢大聲出。
張既肚內有火,這些百姓就沒有麼?
向親近的人發火,撒潑打滾窩裡橫,也不僅僅隻有一兩個人才會,大多數的人都會下意識的對親人態度惡劣,對外人親善。即便是賈衢的本意是讓這些百姓躲避戰火,這些百姓也知道賈衢是好意,但是失去家園的痛苦,依舊會讓這些百姓憋了一肚子的火。
賈衢等人還是讀過書的,知道多少要控製自身的情緒,不能隨意發泄,但是這些百姓呢?
張既掃過幾圈,吸了一口氣,大聲喝道:『爾等既為上黨之民,自當同進退,共患難!入關之後,遵紀守法,我們也會一視同仁,絕不會虧待爾等!』
百姓冷場。
一個個盯著張既,就像是被嚇呆住的羊。
倒不是說張既說得不對,而是這些類似的話,在山東境內,沒少官吏喊過。
山東官吏,都是他鄉上任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客人』。
乾活的時候,作為主人,總不能讓客人去乾活罷?
享受的時候,主人要謙讓,總不能慢待了客人罷?
但若是有『主人』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膽,要論述起土地所有權,以及各種生產生活資料所有權到底是誰的,誰才是真正的『主人』的時候,『客人』頓時就翻臉了。
所以,在山東的曹操製度怎麼樣,曹軍是什麼?
在關中的斐潛的政策又是如何,驃騎軍又是什麼?
對於這些沒文化,沒知識,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全,有的甚至隻能畫個叉代表一下的百姓來說,並沒有什麼深刻的概念。
他們隻是知道在上黨分到了一些田畝,而現在要被迫放棄這些田地。
雖然說曹軍來了,他們可能沒命,但是萬一曹軍不殺他們呢?
雖然說賈衢說了會一視同仁,但是萬一沒能拿回他們的田畝呢?
『將軍……我們的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人群當中響起,『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得回我們的田畝……』
張既愣住了。
他完全沒想到,這些山東屯民給他的第一個回應,竟然是這個!
而且還有很多人也紛紛同意……
『對啊!』
『我的田……』
『娘親,我想回家……』
人群頓時又是亂紛紛起來,不敢亂動,但是壯著膽子亂喊。
像極了一隻隻的馬猴。
現在回去,這些人是想要做什麼?
張既完全不能理解。
是覺得他們原本是山東之人,現在山東曹軍過來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了?
還是要覺得自己是山東人,需要儘職儘責的做好一個山東人的本分,替曹軍積攢一些人力物力?
亦或是說覺得給他們分田畝的斐潛這一方的待遇不夠好,所以不如回去投靠曹操?
張既心中就像是被一塊石頭壓住了一樣,忽然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明白,或許以上的疑問都不對。
這些人更有可能是頭腦簡單到了一定程度,隻懂得想著一件事情,至於後續的問題,他們完全不會去聯係。這些人隻關心自己的利益,也就是說,自掃門前雪,即便是他人的霜都貼到臉上了也是不管。
這就是小農經濟的民夫特性。
守著一畝三分地,便是他們生生死死的場所,就是整個的天地。
這樣的人,不管是在什麼時候都有,甚至連在所謂民智開化的後世也是一樣存在,不講對錯是非,隻是依據個人的利益,或是喜好來論事。
哥哥最好,資本家也不容易,威脅作者要去看盜版,身為消費者卻與企業穿一條褲子,冷嘲熱諷懟那些買到瑕疵品的消費者,站在插隊的洋人邊上叉著腰說不就是讓一下的事麼真沒有謙讓精神對洋人要有禮貌……
都是一類的人。
見張既的臉色一點點的陰沉下來,這些屯民百姓聲音也就越來越小……
張既明白了。
這些屯民是山東之人,他們還沒有轉變成為關中人。
這種大漢區域的不同特性,一般的時候是看不出來的。
畢竟在平時,這些山東之民都是一樣勞苦耕作,和關中北地的百姓沒有什麼區彆。該流的汗不會少流半分,該下的氣力也不會偷懶絲毫,但是在特殊的時刻……
比如遇到了胡人南下,北地漢子是會自發的組織起來,拿起刀槍的!即便是沒有刀槍,也會有糞叉的拿糞叉,有棍棒的舉棍棒!
沒棍棒的赤手空拳也上!
為什麼?
因為北地邊疆的民眾,經曆的戰亂太多了,不彪悍是活不下去的……
而山東之民則不一樣。
他們被圈養得太久了……
稍微出圈一點,就會被牧羊之人警告。
被欺負了還手反擊,就是惡意對抗。
想要出圈外吃兩口草,就是惡意做工糊口。
惡意,無所不在,無所不包。
張既覺得在關中,在北地很簡答的事情,對於關中北地的民眾是很直白的觀念,也就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搞清楚恩是誰的恩,仇又是誰的仇,搞明白了,大夥兒就是一起並肩作戰,同甘共苦的同袍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