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聖賢之治於民,民之道也。如大禹之行水,水之道也。造父之禦馬,馬之道也。後稷之耕作,地之道也。其莫不有道焉,今西域之道,又於何處?』
斐潛環視一周,沉聲說道,『便在禮俗二字。』
禮俗,禮教。
吃人的禮教。
這幾乎是所有後世華夏人的一個共識,可是又有多少人會認真去搞明白究竟是怎麼吃的,亦或隻是人雲亦雲,反正有人這麼說了,便是跟著說就是。
禮教確實是吃人的,可是為什麼能吃那麼多年,不是應該更去探尋思考麼?就像是誰都不喜歡被剝削,都在批判資本家,但是究竟是在真的批判資本家的本質,還是在怨恨自己不是資本家?
斐潛在西域,要推行教化。
要教化當然不可能是斐潛一個人跑斷腿,也是要其他的人幫他去達成目標的,而這一批最新抵達了西域的文吏,無疑就是斐潛當下最好的,也是僅有的工具。
禮教,也是工具,就像是一把刀,可以用來壓製於內的百姓,也同樣可以刀口一轉,變成對外的精神枷鎖。
周公製禮和作樂,是建立古代華夏人文精神的重要開端,本意是好的。這就像是孔子老子,亦或是佛陀什麼的一樣,最開始的道義教義,都是向上和向善的。後來周公的禮樂,經過了孔子的提倡和荀子的發揮,就形成了一個龐大的體係,不僅僅是包括了政治製度,而且也包括了道德標準和行為準則。
在華夏封建王朝時期,為什麼最終是儒教勝出,擊敗了猖狂一時的佛教,也壓製了有龍虎丹等手段的道教?
斐潛在和文吏講述西域教化重點的時候,也同樣提出了其中的秘訣之處,就是『因俗製禮』。即儘可能利用西域現有風俗的形式和內在的合理部分,再加整理、提高,注入新的屬於華夏的東西,如此方可使西域之民喜聞樂見,被其所化。
『故為官一處,當辨五地之物生……』斐潛緩緩的說道,『然五地之物絕非磐石,百年而不化,其地之民亦非銅鐵,經歲而不變。如西域之地,有山林,有丘陵,亦有川澤,有原隰,何有一法可勝萬法,一勞可永逸之道乎!自當因地因時因人因俗而變之,方可以本俗六安萬民。』
禮教就是如此,滲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麵麵,在華夏在州、郡、鄉、族、閭等設置教育機構,把儒家的理想和倫理道德化解在各種禮儀之中,如冠禮、婚禮、相見禮、飲酒禮、射禮等等,使人們在喜聞樂見的儀式中,接受禮的熏陶。
就拿冠禮來說,一些後世隻是覺得好玩,穿了一些漢服然後模仿著做出冠禮的儀式,卻沒有真正觸及冠禮的精髓……
冠禮就真的隻是戴個帽子?
古代冠禮,其實代表了『成人』,而成人之後很自然的就有了自己的家。冠禮就意味著獨立分家,或是在某種形式上的獨立經濟權,這才是冠禮背後的實際體現。之前還可以依附在父母之下,但是冠禮之後就必須各自爐灶了,是需要自己開始賺錢養家!
這和隨便參加個儀式戴個帽子,然後回頭還伸手向父母要錢耍朋友的概念完全不同……
『華夏之地古有卯祭,今西域之處亦有活祀,皆不為善法。』斐潛緩緩的說道,『禮有雲,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令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是故當有禮,以彆於禽獸。』
『西域之人,與華夏之人,言行有異,不得溝通,然有一事,無需言語便可明達……』斐潛笑著說道,『可知此為何事?』
一乾眾人思索起來,而在一旁的薛平似乎是想到了一些什麼,但是並沒有太多的勇氣直接說出來,直至斐潛公布了答案。
『性也。』斐潛緩緩的說道,『喜怒哀樂貪懶饞,皆為性也,與漢地之人相同無二。此等人性,生來有之,喜怒之情,以性為棲。無有外物之時,所藏不露,然感於外,情則顯之。故好惡,性也。所好所惡,物也。心為萬慮之總,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心之所之,情之所之,性之所之。』
『心無定誌,待物而後作,待悅而後行,待習而後定。』斐潛沉聲說道,『四海之內,其性一也。其用心各異,教使然也。喜怒之情,或尚不足,或嫌過度,可齊之以禮,可複之於正也。西域之地,當以何物為作,何悅而行,何習而定,何以補不足,何以除過度,皆當論之……此便是三問。』
第一問大方向,第二問具體措施,第三問就有些類似於過程管理了。
三問下來,眾人皆凜然,然後覺得頭皮發麻,腦袋發木。
斐潛顯然也沒有要然這些人現場做出策論的意思,而是然這些人帶著問題回去,待三天之後再行上課。
西域是一個非常大的試驗田,而這些人就像是一枚枚的種子,究竟會開出什麼樣子的花來,斐潛隻能去希望,去引導,而無法去決定,去替代。
《周禮》是一部通過官製來表達治國方案的著作,內容極為豐富。《周禮》六官的分工大致為:天官主管宮廷,地官主管民政,春官主管宗族,夏官主管軍事,秋官主管刑罰,冬官主管營造,涉及到社會生活的所有方麵,在上古文獻中實屬罕見。
很難想象出來,在那麼早的時候,周公就已經構建出了一個龐大的政治官圖,然後提供給後人按圖索驥。
斐潛剛剛到了漢代的時候,也沒覺得《周禮》這本書有什麼了不起,但是當他真的去細讀的時候才發現,其實《周禮》之中所記載的禮的體係已經是非常係統了,既有祭祀、朝覲、封國、巡狩、喪葬等等的國家大典,也有如用鼎製度、樂懸製度、車騎製度、服飾製度、禮玉製度等等的具體規製,還有各種禮器的等級、組合、形製、度數的記載。
因為種種的原因,《周禮》麵世之初,不知什麼原因,連一些身份很高的儒者都沒見到就被藏入秘府,從此無人知曉。直到漢成帝時,劉向、歆父子校理秘府所藏的文獻,才重又發現此書,並加以著錄……
所以,斐潛不無惡意的揣測……
算了,要不然又有人會唧唧歪歪表示不喜歡陰謀論了。
該補課還是要補課的。
即便是不管此書其後的故事究竟如何,僅僅是單獨論及《周禮》的內容,就足夠顯現出禮製的重要性。如果說禮法是禮的外殼,那麼禮義就是禮的內核。禮法的製訂,是以人文精神作為依據的,由形式到精神,由表及裡,這就是禮法最重要的作用。如果徒具儀式,而沒有合理的思想內涵作為依托,禮就成了沒有靈魂的軀殼。
想要滲透西域人的內核,觸及其精神,就要在禮教的初期,有一個比較好的方式方法。
枯燥的禮節和繁瑣的要求,並不能促進這個西域禮教的推動,甚至還有可能形成反效果,因此光是強調什麼禮節規範,其實木有什麼卵用。西域人既沒有華夏的生活環境,也和華夏認知不同,若是和西域人說什麼君子如玉啊什麼的,說不得西域人還會笑華夏人都是傻子,竟然會喜歡幾塊河灘上的破石頭……
讓手下的文吏去思考,去探尋解決問題的方法,但是並不意味著斐潛心中就沒有解決問題的謀劃。
在盧毓薛平等人離開了之後,斐潛對於賈詡說道,『西域教化,當以樂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