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或許在早幾年的時候,沒有人敢說,但是現在三足鼎立的情況下,似乎也沒有什麼好忌諱的了。
『天命之所易,不外其二……』周瑜緩緩的說道,『一則為虞夏,一則為湯武……主公,你可曾想好了?』
『虞夏……湯武……』孫權喃喃重複著。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跳有些快了起來,似乎咚咚有聲,就像是千百年戰場上的戰鼓,在他心頭敲響。
對於大漢,或者對於江東的很多人來說,『虞夏之興』和『湯武之王』是所謂『天命正統』的這個觀念之中最為重要的兩條路線。
不僅僅是對於漢代,幾乎後續所有的封建王朝的改朝換代,不外乎就是遵循堯、舜、禹三代和平禪讓的『虞夏之興』的模式,亦或是遵循商湯、周武王暴力推翻上一代的『湯武之王』模式來進行的,在封建王朝的帝業傳承的『合法性』上麵,這兩條道路都是所謂的『正途』。
因此,所謂的王朝的天命,其實就是圍繞『虞夏之興』和『湯武之王』兩種政權建立模式,而形成的一整套用以說明新的朝代是『其德同天,乃能稱帝』的政治正確性,以及相關的輿論運作體係,對新王朝合法性進行論述、爭取廣大臣民對新朝的政治上的認同。
江東的問題就在這裡。
因為江東,既沒有『虞夏之興』,也沒有『湯武之王』……
江東當下,就是這麼可憐巴巴的。
天意從來高難問。
上天的意誌,凡人如何知曉?
這就需要另外的一個模式,亦或是一個係統來解釋。
東漢光武建立的解釋係統,就是讖緯。讖緯和神異,其實就是假設一些先賢能夠預測天意,故而將其以讖語的方式記錄下來,以便後人掌握、運用。在光武之後,讖緯極度盛行,並被納入天命的輿論運作體係中,成為東漢對朝代正統性論述的重要依據,也一直是在山東經學體係之中盛行。
『代漢者,當塗高也?』孫權吐出了一句話。
周瑜閉著眼,緩緩的點了點頭。
曆史上的三國之中,這句話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導火索,點爆了不隻一個大雷。
不過,這也正好體現出了江東先天的不足。
周瑜雖在病中,依舊憂慮江東,而江東的問題,其他的問題暫且可以不論,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名不正言不順。
周瑜覺得,如果說天命的兩條路,一條『虞夏之興』,一條是『湯武之王』的話,那麼曹操當下就是明顯是要走『虞夏之興』了。
曆史上的曹魏也確實是如此。
和漢代高速公路袁術不同,曹魏解釋『代漢者,當塗高也』這一句話,是表示取代漢室統治天下的將是『塗高』,是指『魏家受命之符』,是上天的安排,甚至連『魏』這個字也是特意挑選的。因為『塗者途也;象魏者,兩觀闕是也』。
『魏』字的意思其中有指道路兩邊高大的宮闕的意思,所以『當途』而高大者為『魏』,所以魏當代漢就似乎理所應當起來。通過這一解釋,曹魏便有了『受天命代漢』的輿論根基。
另外,曹操占據了原本光武中興的根據地,大漢的中原地區,並且在後期將政治中心轉移到了冀州鄴城,而這個中原地域,也是上古所尊崇的『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的『三代故地』,是『受命於天』表征之一。
這樣的論調,也比較能夠得到中原士族子弟的認同,也就多多少少會具備一些『虞夏之興』的意味,能夠借此得到中原士子的認可和支持。
不管是當下,還是曆史上的曹操,其實都是在這樣的一條路上行進的,通過通過讖緯之說的聲勢營造,結合其占據中原的實力條件,最後以『漢魏禪代』的和平過渡方式複製了古人極度推崇的堯、舜、禹三代間的『虞夏之興』的天命典故,通過『其德同天』的天命之說,最終將曹魏政治集團逐步送上了正統地位。
而另外一邊,取代了原本劉備的『伐惡』之道的斐潛,則是比曆史上的劉備,更加符合『湯武之王』的天命道路了……
雖然說在曆史上,劉備最後是以漢為正統,表示自己才是大漢的正統繼承人,但是劉玄德同學的出身麼,其血脈關聯麼,騙騙一般人倒也罷了,真要是硬往湯武上麵靠,多少還是有些矛盾的。
在曆史上,劉備並沒有一味的講述湯武,而是開創性的表述自己是『漢有天下,曆數無疆』,說漢家是有傳承的,要從西漢開始算,中間雖然有王莽的謀逆,但是後來依舊是有光武的中興,因此董卓甚至是曹操,不過就是類似於王莽再現而已,最終還是會由劉備如同光武一般,重新將大漢推回正確的輪回之上,實現大漢的『曆數無疆』。
所以劉備同學也表示他是正統的天命繼承者,他繼承的不僅是東漢,而且還是包括了西漢,是從他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那邊繼承下來的天命……
欸,這麼一說,似乎就比曹魏高大上了不少,而且更加具備可信度,因此劉備討伐曹魏,似乎也代表了『天罰』。
當然,如果曆史上的劉備真能討伐了曹魏,那麼他的這個『天命』自然是無可厚非,可問題就在於這裡,罰之不勝,為之奈何?
一罰二罰,或許還可以稱之為老天爺給的考驗,這三罰四罰之後,依舊毫無收獲,那就是不是有些問題了?五罰六罰七罰之後,川蜀人自然就開始嘀咕了,這是誰罰誰呢?
而現在,作為若隱若現在走著『湯武』之道的斐潛,卻沒有曆史上劉備的尷尬。
不管是之前對於邊疆大漠,還是對於西羌的征討,以及對於川蜀建寧地區的平定,反正種種的戰爭不僅是沒有讓斐潛的關中政權疲憊衰敗,反而一次次宛如烈火煉鋼一般,越發的鍛打出了閃亮的招牌,湯武的『代天行誅』的味道越發的濃厚。
雖然說斐潛一直以來都是以大漢臣子自居,並沒有流露或是對外表達出要如何取代大漢,但是湯武當年不也是如此麼?商湯滅夏、武王伐紂,乃是因夏桀、商紂多行不義、獲罪於天。故而湯、武『代天行誅』,正是『其德同天』的體現。
或許很多人就在想著,如果那一天真的曹操做出了什麼『上天不容』之事,那麼關中斐潛是否就會像是上古湯武一般,領天下之兵而伐之?
而且周朝當年是在西邊,如今斐潛也是在西邊,這真的就是一個巧合?
當然,當下曹操也在做著一些轉變,斐潛那邊也對於這些所謂的讖緯進行摒棄,不過不管曹操和斐潛做一些什麼,問題是可憐的江東,兩邊都挨不上啊!
孫權想著,越想便是越心慌,額頭上的汗珠滾滾而下。
江東政權的發跡者,孫堅最初是大漢逆臣袁公路的部將。
逆臣的臣子,能是好人麼?
這輿論基礎,起初簡直是糟糕得一塌糊塗。
後來孫策在周瑜的謀劃之下,和袁術割裂,並且上表給漢天子,並借此取得了朝堂的正式承認和冊封,這才使其與所統領的江東民眾有了名義上正式的君臣關係。
這就是江東基業作為根基的那塊石頭。
可是如今這塊基石,卻成為了江東想要進一步抵達天命競爭者的道路上的阻礙。
曆史上江東兩邊都靠不上,導致了孫權一會兒和劉備同床共枕,一會兒又和曹操眉來眼去,將一朵白蓮花扮演得惟妙惟肖,先是本著『為漢除賊』的名義與劉備達成同盟共同抗曹,但不久之後便是悍然出牆,襲殺關羽,向曹魏稱臣,不過沒過多久,江東又再次反叛曹魏,聯蜀伐魏。
這種反複橫跳的情況,使得孫權兩邊都不討好,不管是支持『虞夏之興』的,還是支持『湯武之王』的,都不認同孫權,以至於孫權在曆史上無緣巴蜀這個『高祖帝業之基』,同樣也無緣中原這個『三代興旺之地』,使孫權不可能舉起類似『高祖滅項』的大旗,也無法效仿堯舜禹之間的『虞夏之興』之舉。
後來孫權找到了些所謂讖緯上的支持,但是其稱帝的法理基礎其實十分脆弱。為此,孫權最後采取的彌補措施是與蜀漢結盟,希望以漢室對其帝號的認同來強化其即位的合法性。即便是如此,江東的種種自相矛盾的做法,使得江東的天命之途混亂無比,必然導致其稱帝的正統性依據被懷疑,進而導致江東人都不認可孫氏政權的『天命』,也就不足為奇了。
如今,在周瑜的提點之下,孫權似乎有些預見到了未來的這種困境,不由得有些無措的問道:『都督,這……這究竟要如何是好?』
孫權如今還未完全進化成為孫大帝……
嗯,即便是孫大帝,其實也未必能走出一條新路來。
周瑜緩緩的搖了搖頭,然後看著孫權說道:『天命……旁人給不了,唯有自身求……一步走錯,就是萬劫不複……主公,他們很快就會讓你出來了……要怎麼走……你需要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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