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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圍在中間的呂布等人,已經在斐潛的叱責之中失去了鬥誌。
原本那些殘缺的,不足的鬥誌。
或許呂布可以宣稱自己是被斐潛陷害的,或許也可以儘力的去甩鍋,但是不管他怎麼去甩,依舊是有幾個鍋實在是甩不出去的……
呂布沉默下來,但是神情並沒有顯得多麼悔恨。
但呂布所帶來的這些直屬護衛很多人,已經垂下了手中握著的刀槍。
這就是『大義』所帶來的力量。
『大義』應該是一個中性詞,而後世卻漸漸變成了貶義。
後世人討厭『大義』,其實並不是真的就否決『大義』,而是厭惡那些口中隻講大義,但是實際上行為卻相反的人,就像是貪官講廉潔,賭徒講美德,漢奸講忠義,率皆如是。
桓靈時童謠有一句『寒素清白濁如泥』,就是譏諷舉國都是名士,其實根本就將相互吹捧、浪得虛名當作常態。漢代『名二代』李固在寫給『名二代』黃瓊的書信裡,就將名士的罪惡當作司空見慣的事情講給對方聽,二人的三觀都已經崩塌到了對於醜惡已經是熟視無睹習以為常的地步。
賭徒講美德就更多了,比如說什麼賭品的,押上老婆願賭服輸的等等,至於漢奸講忠義就更常見了。理學崛起的關鍵一環,就是南宋滅亡的時候其他學派都戰鬥到死了,理學為了『保存讀書種子』,便是『毅然投敵』,甚至還表示自己真的『忍辱負重』,旁人少嘰歪。
後世也有另外的一種人在反『大義』。這些人是心中邪惡,滿腹詭詐,所以見什麼都是假的。這些人覺得舍身炸碉堡是因為炸藥上塗了502,冰天雪地裡麵凍死在陣地上是因為土豆裡麵灌了麻醉藥等等,他們不相信有人真的會寧死也要爭取解放,也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慷慨赴死這種事情,所以這些人聽到了所有的關於『大義』的話,都會在心中直接否決。
這有什麼用?太假了!
幸好斐潛當下還不是後世,還是大漢,『大義』在眾人的耳朵裡麵,還是有一定作用的。
跟著呂布而來的這些直屬私兵,並不是不知道對錯,而是一方麵是多少還有一些僥幸心理,另外一方麵則是自我的安慰。
現如今都在斐潛的叱責之下,失去了鬥誌。
除了呂布。
『汝欲如何?』
呂布低聲問斐潛。
呂布心中依舊還有些懷疑,因為他曾經遭受過多次的背叛,同樣的,他也背叛了多次他人,所以他就像是上麵所說的另一種人一樣,不太相信有所謂的『大義』。
斐潛看著呂布,微微搖了搖頭,他明白了,他之前的語言語並不能完全打動呂布,『不是我欲如何,而是取決於你欲如何。』
呂布死死的盯著斐潛,似乎在觀察著斐潛臉上的每一分細微的表情,分辨著其中蘊藏的秘密。
斐潛臉上不悲不喜,腦筋卻高速轉動起來。他要換一種說法,但是突破口在哪裡?
『你知道我的武力,就應該知道,就這麼點距離,如果我真的想要殺你,所有人都攔不住……』呂布完全不在乎在斐潛身邊的許褚和太史慈的怒色,『作為武人,我自然有最後的手段……』
斐潛點了點頭,『我若怕死,也就不必來。』
『那你到底是要什麼?!』呂布沉聲說道。
斐潛微微揚了揚眉毛,他想到了切入點,『原來……你一直都沒聽進去啊……我要的,就剛好是你丟下的那些東西……』
呂布聽了斐潛的回答,眼眸之中略顯得驚訝和茫然,片刻之後,又是問道:『那麼為什麼是西域,為什麼是我?!』
斐潛看著呂布,『我也沒想到會是你。你知道的,不僅有西域,還有北域和南疆。』
呂布眉頭一立,『你也要收拾他們?』
斐潛笑了笑,『趙劉二人,做得比你好。趙子龍出身微寒,劉玄德出身邊疆,隻要他們沒忘記自己原本的模樣,沒忘記他們的本心……那麼就還好。』
呂布呼出一口氣,『終究還是我的錯!他們好,我就是壞的!』
『好壞,就是如此簡單麼?當年我還沒去北地之時,我見過多次董仲穎。』斐潛緩緩的說道,『也見過許多在雒陽之中的西涼將校。當然,當年西涼的將校在雒陽城中的名頭不是太好,也做了不少為非作歹的事情,但是我同樣也知道,這些人裡麵有人貪杯,有人寵妾,有人喜歡孩子,有人愛惜戰馬,但是後來,這些西涼將校大部分都死了……』
『若是按照山東之人來說,董仲穎還有其下的西涼將校兵卒,都是死有餘辜,都死了最好,但是真當這些人死去的時候,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好高興的。喜歡貪杯的人死了,喜歡姬妾的人死了,讓孩子騎在頭上嘻嘻哈哈的人同樣死了,對待戰馬就像對待兄弟一般的人也是死了……鮮血流淌在這一片的土地上,這一片的天空下,我忽然發現自己很難過……』
呂布眉頭皺起,『夠了!』
呂布的心顫抖起來,堅如鐵石一般的外殼,似乎在顫抖,在剝落。
斐潛說丁原和董卓,旁人或有感觸,而呂布其實沒有太多感覺,因為他內心當中是抵觸這兩個人的……
抵觸這兩個人所有的一切。
就像是熊孩子在聽父母說好好讀書,光聽一個『書』字就立刻煩躁起來,但是塞給他一個ipad便是立刻笑開花。
普通的並涼人,或許對於呂布來說,感觸會更深刻一些。
斐潛看著呂布,緩緩搖頭說道:『我並不是說,你殺了董仲穎才造成的西涼人的死……我回憶那些畫麵,也不是指責你,我也和你一樣,曾經是想弄明白,究竟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怎麼才能叫做好,如何才被稱之為壞?』
『濫殺河洛弱小百姓的西涼兵卒將校是壞的,那麼反過來濫殺西涼將校家眷妻小的,又是好人,還是壞人?董仲穎殘殺百姓,屠戮大臣,固然是壞的,可是當皇甫攻進郿塢,將董氏家族儘誅倒也罷了,還將董仲穎的侍妾婢女仆從也都殺了……究竟什麼才是好?什麼才是壞?我看到了手上的血,我看到天地之間的血,我開始問自己這些問題,我開始想這些問題。』
斐潛的聲音漸漸變得疑惑起來,這種疑惑是站在平陽桃山之上望雲卷雲舒的疑惑,是站在雒陽廢墟之中看殘簷斷壁的疑惑,是對自己和天下的疑惑,是對過去和未來的疑惑。
『天下之正道,究竟要怎麼走?什麼才是好,什麼才是壞?』
『如果按照道德來分,濫殺無辜便是壞的,那麼這般天下誰不殺人?盜賊殺戮行商,鄉紳貪食百姓,天子一怒誅滅九族,連自家太子都是說殺就殺!奉神佛戒殺生的信徒被砍下頭顱,殺人的刀握在你我手中!若是按照出身來分,那麼春秋周天子就應該還存於當下!漢太祖就應該老老實實當個亭長!你我就不應該在這裡,而是在長安,在雒陽,在山東給他們做牛做馬!』
斐潛的目光,從呂布身上轉向了眾人,然後重新回到呂布身上,看得呂布低下頭去,『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可最終呢?命之不易,無遏爾躬!現在這個問題我也想要問你們,什麼才是好,什麼才是壞,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眾人不由得都思索起來。
『若世間有真理,自當辯而明之。』斐潛說道,『所以我後來召開了青龍寺大論。然後我發現了更多讓人疑惑的地方,連我讀得書,都有不同的注解,於是才有了正經和正解。』
斐潛笑了笑,因為他想起了後世的一些書,一些人,也是同樣的一再的試探著下限,觸碰著紅線,最後連『陳涉世家』也一度被刪除……
為什麼?
還不是害怕『寧有種乎』和『鴻鵠之誌』麼?
最好都去推崇周亞夫細柳隻知道將軍,不知有君王和國家,也最好都去悼念緬懷追思寬宏大量隱忍非常,不殺周亞夫的漢文帝,不要再去天天念叨什麼吳陳了,多滲人啊,多讓人害怕啊……
斐潛環視一周,『我們活在世間,所追求的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