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不可自治,若民可自治,則廟堂何之?』鄭玄皺著眉頭,揮動著手臂,強調語氣,『廟堂治民,修路架橋,通渠開礦,皆需調度,豈可由民自處?若民以自治,必僅為耕織也!其郡猶能焉?其國可強乎?無廟堂之法,定無百姓之善也!』
『黃老之說,以民自為,以期大治,此乃謬也!大謬也!』鄭玄非常嚴肅的說道,『民之自為,皆出於私也!奈何天下之大公,必損小私是也!如戰場之大勝,必有兵卒之傷亡,若以私論,民懼傷亡而不進,恐妻子之無養,如何可勝之?』
『徭役,稅賦,征戰等等,何有百姓可為之?』鄭玄繼續說道,『上古之民一日所得,與今可比乎?何也?朝堂固有其弊,然不可因噎廢食!道法自然不假,然民自治則不可!』
鄭玄說得很嚴肅,很認真。
他不是憤怒,也不是狡辯,而是真的在和司馬徽在探討。
因為他就是這麼認為。
鄭玄在早期的學術思想當中,他認為是存在天神的,也認可天子一說。這一點在他還沒來長安之前對於《尚書》的注解之中可以見其一斑。而且鄭玄還認為五行當有五材,然後有日月五星什麼的,然後因為什麼政道不通則神怒,神怒則五材失其用,不得用則逆人心,人心逆則為禍亂……
很顯然,這是一個看起來好像是通順,但是並不合理的邏輯。
對於這個邏輯的錯誤之處,後世裡麵怕是小學生都能指出來,但是對於漢代的人來說,卻很有市場,因為這種天人感應的學說,已經用了三四百年了。想想看後世學閥才用多少年就已經是盤踞著學院頂級的位置,掌控著喉舌,勾結一氣排擠旁人,公然造假相互炒作,然後掌控了三四百年的時間漢代儒家子弟應該是什麼樣子?
漢代的這種天人感應,原本隻是宣揚君權神授,神化皇帝,如果君主的行為符合天神的意誌,就會由上天降下種種嘉瑞、符瑞以示隆興,反之,若君主過失,上天則會降下種種災異以示警告。由此進一步推論,所有人的生死、貴賤、貧富、禍福都是由天命決定的,所以應該恭順天命,服從封建統治。
這其實就已經是有些走回頭路了。
劉邦好不容易將權柄從血統『高貴』的舊貴族裡麵搶過來,結果他孫子又搞了一個天人感應,然後一步步的又還了回去……
但是在鄭玄到了長安之後,他因為正經正解的爭論和辯解,開始重新審視自己之前的一些經文的注釋,開始從原始的天人感應理論當中擺脫出來,逐漸的從唯心走向唯物。
鄭玄漸漸的開始強調人的主觀能動作用,表示隻要按照有序的安排,按照客觀規律行事,那麼就可以得到好的結果,並且不再特彆強調那些什麼祥瑞之事。
這樣的轉變,是因為鄭玄的政治立場的變化。
鄭玄原先在政治立場上,是偏向於保守和正統的,他認為封建製度是合理的和永恒不變的,符合天意的,因而積極維護封建統治的中央集權製,反對地方割據勢力,所以鄭玄當時非常厭惡袁紹,也不喜歡曹操。
不過現在,鄭玄雖然同樣也反對地方割據勢力,但是他同樣也意識到,並非所有的地方割據勢力都是殘害百姓的,都是亂世的禍根……
尤其是斐潛在取得了關中穩定之後,並沒有大舉進攻山東,而是依舊對天子表示遵從,雖然鄭玄也明白這隻是表麵上的遵從,但也足夠讓鄭玄大感欣慰。
因為鄭玄從根本上,還是認同漢室的,他認為作為人臣,至少必須具備三德之一,忠義勇,不可全無,若是全無那就根本不夠資格作為一個臣子。所以在鄭玄的整體事項理論當中,雖然現在被剔除了讖緯的部分,也不再強調神靈和祥瑞等事,但是在對待君臣關係,治理百姓等製度上,鄭玄依舊認為是要嚴守等級秩序,才可使政治穩定,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而對於司馬徽來說,他認為斐潛現在做的就很好。
司馬徽認可的政治製度和鄭玄完全不同。
簡單來說,司馬徽認為朝堂距離地方太遠了,朝堂的責任是隻需要管理好各地大員即可,但是不應該製定一些沒卵用的政策去捆綁各州郡的手腳。
而且從某個角度上來說,漢代的朝堂麼,也確實做得不怎麼樣……
『廟堂……好好,既然鄭公說廟堂,那就說廟堂……』司馬徽捋著胡須說道,『昔日孝順帝崩,衝帝始在繈褓,廟堂何為之?求請太後臨朝爾,太後又是何為?詔冀與太傅、太尉參錄尚書事。冀身居高位,權掌朝堂,卻侈暴滋甚。後孝衝帝又崩,冀立質帝。帝少而聰慧,知冀驕橫,嘗朝群臣,目冀而惡語,然朝堂之內大臣何為之?嗬嗬,任由跋扈進鴆,帝即日崩。』
『後孝桓帝即位,親宦官而遠清流,何也?孝質帝前車之鑒也!』司馬徽嗤笑道,『倘若孝質之時,有朝堂大臣勇於任事,除暴降惡,豈有後宦官為禍乎?跋扈故然凶殘,然宦官可除之,奈何清流不可為?孝桓帝之後,朝爭愈烈,各思私欲,難存公心。此等之廟堂,又有何益之?』
漢質帝最開始的時候還指望著朝臣,他公開表示和梁冀劃清界限,當庭叱責梁冀,作為一個被評價為『少而聰慧』的人,當然不可能不清楚和梁冀鬨翻臉的後果,所以漢質帝很有可能是明知道這個後果但是依舊去做了。
那麼是誰給漢質帝的勇氣?
肯定不是梁小姐,自然是這個事件背後的蠱惑者,那些朝堂之上自詡清流的大臣。
這就像是後世那些拿著國家俸祿,享受著高等待遇的公知,在屁股簾子被掀開之後才從叫獸變成錢叫獸,漢質帝一度也非常相信這些朝堂清流,高位大臣,但是這些人最後為了漢質帝做了一些什麼?
這些人在漢質帝生前什麼都沒做,死後都沒做什麼。
漢質帝駕崩之後,在商議新皇帝的人選分成兩派,一派是梁冀想立蠡吾侯劉誌為帝,另一派是李固、胡廣、趙戒及大鴻臚杜喬等等想要立清河王劉蒜為帝。結果是梁冀隻是將李固免職了,就輕而易舉的立劉誌為帝,這就是漢桓帝。
所以後來漢桓帝根本就不走清流大臣路線了,就像是後世那幾個老鼠屎公知將原本好好的一鍋粥全數給毀了一樣。
君臣之間失去了信任,還能起什麼好的廟堂之用?
劉誌最終是依靠宦官發動政變,誅殺梁冀,並翦除其黨羽,隨後從桓帝開始,就進入了宦官持政的年代。
而宦官持政的最終後果,也不必司馬徽多說了,就是當下的戰亂……
所以司馬徽認為昏庸的朝堂還不如沒有,像是斐潛一樣的強力且聰慧的地方諸侯,反而比一個昏庸的朝堂要做得更好,長安三輔就是明證。朝堂,或者說天子,當個吉祥物就行了,彆瞎指揮。隻需要做好製約,就像是各個封國的國相那樣,王爺為名,相國為實。
當然,司馬徽所設想的製度,同樣也是有問題的……
『非也!非也!』鄭玄搖著頭說道,『此乃謬論也。廟堂之亂,乃擇臣不良,若是驃騎在堂,可治必多於關中三輔。若輕廟堂,地方則重,久之必亂,便如七國是也。屆時天下皆為藩門巨族,法度迷亂,國之不國,天下必覆!』
『不對,不對!』司馬徽也搖著頭說道,『老夫所論,乃定後之策也。既定之,當無有戰,更無七國之患也。更何況即便是有藩門巨族,宛如蓮縣藍田之事,又有何懼之?』
『謬也,謬也……』
『錯了,錯了……』
兩個老人從白天爭執到了傍晚,然後兩個人才算是停了下來,默默的喝水吃飯,都在思考著對方的言辭,都在想著自己的論點,然後分頭睡下,次日清晨洗漱,用過早脯之後,兩個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爭論。
或許是雙方都沒有辦法直接確定廟堂之爭的結果,所以兩人又很快的綿延到了其他方麵的差異爭辯上。
比如律法。
鄭玄表示需要嚴格律法,更詳細,更完備,任何人都不能違背法律,甚至包括君主。君主更應該帶頭遵從法律,這樣才能保證律法的有效施行。
司馬徽則是覺得要先教育,才推行律法,而且要給人更多的改正機會,要在鄉野之中建立起道德的標準,就可以解決大部分的事情,減少對於地方行政的律法壓力。
鄭玄表示要增加律法的宣傳,增加律法的官吏數量,這樣才有更廣泛的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