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通通停歇的時候,當司馬徽穿上了隆重的衣冠,出現在青龍寺高台之上的時候,幾乎讓原本熟悉司馬徽的觀禮士族子弟認不太出來。
因為一直以來,司馬徽都是穿著比較簡樸的。
這麼隆重的裝束,或許是司馬徽到了長安之後的第一次。
在絕大多數時間之中,司馬徽都讓人感覺像是一個普通的農夫老者。若是旁人不介紹,一般不熟悉司馬徽的人,還真不會覺得司馬徽和其他農夫在外觀上麵會有多少的差異。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司馬徽身穿錦袍,博冠廣袖,神采奕奕,精神抖擻,在加上身上衣袍的錦繡花紋,在繁華之外,也充滿了威嚴。
在司馬徽的眼眸之中,卻在欣慰的同時,略帶了一些落寞。
他一直以為,終於有一天,他會和鄭玄同時站在這高台之上,分庭抗爭,在萬眾矚目之下,分出一個上下高低來。
當年他來長安,為的就是在經義巔峰之上,搶占至高之地的。這是他最大的心願,可是當他站上了這個或許是代表了經義之學的巔峰的時候,司馬徽卻感覺有些茫然了……
司馬徽一度非常痛恨鄭玄,他想要打敗鄭玄,將鄭玄踩在腳下。
這似乎是他半生的努力奮鬥的方向,是他輾轉反側的執念。
直至今天。
司馬徽單獨的站在了台上,而他身側左右,並沒有鄭玄。
在某種意義上,他打敗了鄭玄。
但是在某種層麵來說,他也輸給了鄭玄。
在那麼一瞬間,司馬徽似乎覺得,站在這樣一個高台之上,接受著萬眾矚目,其實並不比當年他獨自一人,在低矮茅屋之中,讀得一篇妙文來得更有充實感,更有幸福感。
站在台上,朝著四下拱手以禮的時候,司馬徽忽然有些感激他的對手,他的勁敵鄭玄起來,當年如果不是以鄭玄為目標,如果僅僅是滿足於一地之名,或許今天就不會站在這裡,也不會成為青龍寺大論正解的奠基人。
其實活到了這個歲數,有很多事情其實司馬徽都能看得很清楚。
經義上麵的東西,世家士族方麵的事項,還有這個天下的走向等等,其實司馬徽心中多少有了一些數。對於司馬徽來說,他不願意去插手天下的事情,因為那會將司馬氏一族推向風尖浪口,反而會失去了在經義上麵的所謂『中正』。
可是有時候,又不得不涉足其中。
就像是龐氏。
雖然龐氏對於經義的研究很深,特彆是在易經,黃老之學上,但是就算是龐德公依舊在世,都不能成為青龍寺這樣一個經義巔峰上的主持者,一個奠基人。因為龐氏和驃騎勾連太深了,所以龐氏說一些什麼,總是避免不了會有人,特彆是山東之人會私下嘀咕。
司馬氏出身河內溫縣,現在雖然遷來了河東,但是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司馬氏還算是比龐氏更能代表『公允』一些的,代表了『在野黨』的,代表了曾經是大漢之中聲音非常大的『清流』一派的聲音。
至於能代表多久,司馬徽也不清楚。
天子,驃騎,丞相。
這個局麵,似乎已經是越來越走向了絕境。
就像是原本的今文古文的經文差彆一樣。
曹操不可能交出手中的權柄給天子,也不可能放棄武力控製朝廷。曹操甚至可能走向董卓的老路,甚至廢黜天子重建皇統。如果曹操把權柄隨意的交出去,以天子現在的實力,很明顯就是君弱臣強,隨時會遭到各地諸侯,甚至是朝中其他大臣的挾持而導致皇權淪落,引爆更大的禍亂。
當年董卓死後,司徒王允主掌權柄,如果他處置得當,極有可能挽救社稷,但他把自己的權力淩駕於天子之上,拒絕了忠臣的勸諫,一意孤行,結果把挽救社稷的最後一點點僅存的希望也葬送了。
同樣的,驃騎也同樣放不下手中的權柄。
誰輕易的放下手中的權柄,誰就必然慘遭屠戮。
沒有任何人可以逃脫,其麾下的不管是將領也好,士人也罷,為了生存,必然會掀起血雨腥風,當年雒陽、長安連續兵變的一幕將再度重演。
然後大漢的一切,也就都完了。
司馬徽想想就不寒而栗。
究竟未來會怎樣?
司馬徽看不穿未來的重重迷霧,但幸運的是,司馬徽覺得他眼下看見了一些道路的輪廓。
這個輪廓,就在腳下,就在當下。
就在長安城,就在青龍寺。
原本司馬徽以為古文今文勢不兩立,隻有倒下去一個,另外一個才能站得起來,但是司馬徽沒想到的是驃騎大將軍竟然找到了一條新的路子,一個新的方向……
正經,正解。
若是之前有人和司馬徽說什麼今文古文能共存,能夠攜手同行,司馬徽絕對會覺得是癡人說夢,癡心妄想,因為在之前的大漢,確實也在事實上證明了不可能共存。
那些年當中,鬱鬱而死的古文學士,不知凡幾!
然而,形勢的發展,使得古文今文的融合成為了現實。
就在鄭玄生命岌岌可危的時候,司馬徽原本這個最大的潛在反對派,卻站了出來,並沒有一味的表示古文有多麼的正確和高尚,而是承認了今文的地位,並且和鄭玄一樣,表示今文古文並重,隻要是正經正解,就不分今文古文。
如今,就是經學之中,最為關鍵的時刻了。
如果說司馬徽一味的強調古文,摒棄今文,那麼定然也會使得原本學習今文的士族子弟無法接受,矛盾必然日益激烈,最終導致重複之前大漢的衝突,就算是到時候驃騎以武力進行壓製,也失去了原本青龍寺大論的本意,同時司馬氏一家也會失去了在經學地位上的這種超然。
因此,最終司馬徽接過了鄭玄的旗幟,承認了鄭玄的偉大,並且願意站到了鄭玄的這一條線上來,徹底的舍棄了原本在司馬徽心中推行古文的『執念』……
這雖然與他的初衷不一致,卻是當下他最好的路。
司馬徽環視一圈,高聲而道:
『夫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時,愛民之深,憂民之切,待天下君子以長者之道,可謂至善也。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承其良而舍其弊也。』
『古之君子,責己重周,帶人輕約。重且周,故不怠,輕且約,樂為善。《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君子如怒,亂庶遄沮。《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此乃君子之道是也。』
『又今古紛爭,自漢而起,三百年不斷,可謂忠義仁厚乎?今文譏,古文諷,如無一是處乎!豈非責人詳,其待己廉?外以欺於人,內以欺於心,未少有得而止者,洋洋乎以為得之矣!』
『為是者,有本有原,怠與忌之謂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也。月旦之評,某為良士,其應之者,必其人之與也,或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或則其畏之也。若非如此,強者必怒於言,懦者必怒於色矣。』
『由此思之,古今莫不如此焉!』
『今得驃騎點撥,得正經正解之論,除冗餘,去繁複,清原本,正文章,以天下之經學,授天下之民眾!』
『青龍寺正經,合有《易》、《詩》、《書》、《禮》、《春秋》為五經,已全數勘核,標明句讀,定為正經之本也!』
『青龍寺旁經,以《孝經》、《論語》、《孟子》、《爾雅》為四經,勘核正論,剔除讖言,明正本論,參為旁經之本也!』
『青龍寺正注正解,以荀氏注易,孔氏注書,毛氏注詩,鄭氏注禮……』司馬徽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朗聲道,『蔡氏解春秋,龐氏解孝經,司馬解論語……』
『何氏解公羊……』
『種氏解穀梁……』
『賈氏解爾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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