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劉協這一次在大朝會之後召見郗慮,就是為了向郗慮詢問關於郗慮在朝會上的那個彈劾孔融的行為,究竟是有何目的。
待郗慮起身坐下之後,天子劉協打量了郗慮幾眼後,也不繞彎,直接問道:『郗愛卿,今日在早朝之上。你為何要突然針對孔文舉?朕記得你前些時日,不是說孔文舉文采斐然,忠誠大漢麼?也未曾聽聞你們兩人有什麼私仇,而你的今日作為,卻是讓朕有些看不明白了。』
說完之後,劉協目光炯炯的盯著郗慮的麵容,不放過郗慮神色間的任何變化。
聽到劉協的詢問後,郗慮也不敢再含糊以應,便是平靜的說道:『回稟陛下,若說臣與孔文舉之間,即便有些恩怨,也不過是文章經書之間所解不同而已,算不得什麼大怨恨。孔文舉此人,也對於大漢,對於陛下,也是忠誠,隻不過正是因為孔文舉如此所為……』
說到了此處,郗慮歎息了一聲,似乎是在為孔融惋惜一般,『故而臣不得不彈劾孔文舉,最好能引發一些爭議……這對於陛下江山穩固,亦是大有裨益……』
『哦?』劉協若有所思,似乎想到了什麼,卻還是問道,『愛卿此言何意?』
『陛下……』郗慮緩緩的說道,聲音也微微低沉了一些,『如今天下之局,想必陛下也是知曉,驃騎於關中一方獨大,又是舉辦青龍寺大論,邀請天下文傑,彙聚長安……其人心性,可見一斑。如今山東文華之首,莫非孔文舉是也,而文舉又是隱居於野,不肯登仕,長此以往,長安逾強,山東逾弱……臣方假借彈劾之名,實激孔文舉出山是也……還望陛下明鑒之。』
劉協一怔。
還有這樣的說法?
哦,彈劾孔融是為了孔融好,嗯,是為了大漢好?
聽到郗慮的解釋,劉協深深的看了郗慮一眼,沉默了片刻之後問道:『愛卿所言……雖說也有幾分道理……然,愛卿所謂,皆儘是為了如此?』
『陛下聖明!』郗慮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繼續解釋道,『臣……臣也是略有私心,還有些其他考量……』
劉協微微挺直了腰杆,『哦?且說來聽聽。』
郗慮低下了頭,『臣……臣有愧。自從得陛下恩寵一來,近一事無成,未能替陛下分解憂慮……如今朝堂分裂東西,又有不臣之人聚集於關中,謀劃甚多,可謂居心叵測……』
見天子沒有打斷自己,也沒有否決,郗慮心中便是大定,但是臉上依舊是一副羞愧的樣子,繼續說道:『臣得蒙陛下信任,執掌禦史台,有督查朝野之權,奈何禦史台初設,多有不足……又深知陛下之憂思,陛下之憂便是臣之過也,若是能借此機會,展擴禦史台,也可多多為陛下所用……』
郗慮頓了一下,不知道是為了整理思路,還是為了讓劉協有思索的空間,見劉協沒有說話,郗慮便是又說道:『大漢如今動蕩,之所以有不臣之輩不知天子,蓋因未明經文,不知忠義是也。臣私自思量,禦史台原本就是風聞奏事……故而不論是否核查孔文舉有罪,其必來許縣答辯之,陛下即可順勢罰之改過亦可,赦罪任之亦可,皆由陛下翻掌之間……故而臣方有此彈劾之舉也。』
郗慮這番話,不僅是說得極為坦白,甚至還有些映射某人之意。雖然說的都是長安,但是實際上指代的未必全數都是斐潛。反正從表麵上來看,郗慮是與斐潛完全劃清了界限,一切都是為了天子劉協進行考量,態度端正無比。
聽了郗慮的這一番話後,劉協也挑不出什麼毛病,而且若是按照郗慮所說的計劃進行,對於劉協掌控朝中局勢,也確實是有好處的。
思索之後,劉協的臉上總算是掛上了一些笑容,緩緩點頭說道:『愛卿願為朕排憂解,朕也就放心了。』
劉協雖然這麼說了,但郗慮卻是臉色一苦,又說道:『陛下聖明。不過,臣還有一事求於陛下……孔文舉如今名望甚大,門生故吏所眾也,其影響遠非臣之所能及。如今臣雖彈劾孔文舉,恐招來其反噬是也。屆時還望陛下念在臣忠心耿耿的份上,多少幫臣一把……』
見郗慮如此,劉協便是笑道:『若是愛卿並無信心,又是何必招惹是非?好了,朕知曉了,若是愛卿有難,朕絕不袖手,定然護得愛卿周全就是。』
郗慮再拜,然後退去。
劉協則是坐在大殿之中,沉思許久。
雖然郗慮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劉協,為了大漢,然後輕描淡寫的說了一些自己的私心,而且這些私心似乎也是用在了禦史台上,但是實際上呢?
對於朝堂之中的明爭暗鬥,其實劉協心中是頗為複雜的。
若是朝堂間的各大派係相安無事、互不相爭,甚至是和睦相處,那麼作為皇帝,一般都會開始懷疑,朝廷各大派係是不是要聯手了?又會不會開始要對付他這個皇帝了?總覺得自己的屁股下麵的位置開始發燙了,也就不安穩了。
對於劉協來說,關中的斐潛是用來壓製曹操的外在壓力,正是有斐潛的存在,曹操當下還不至於表現得多麼囂張跋扈。
那麼在許縣內部,劉協是希望能有一個人,甚至是一個派係再繼續和曹操抗衡,限製曹操,為各種利益相互爭鬥起來,如此劉協自己才能在各個派係的爭鬥當中平衡和調整,畢竟隻有在各個派係之間發生爭執了,皇帝的重要性才會體現出來。
臣子相爭則帝王得利,臣子相合則帝王有危。
這是劉協這幾年的心得體會。
如果當年袁隗願意站出來和董卓對抗,他的皇兄劉辨也未必會被驅趕下台,然後被鴆殺……
換句話說,如果現在曹操要驅趕劉協下台,有誰會站出來替劉協說話?
這種深藏在骨子裡麵的憂慮,使得劉協時時刻刻都處於惶恐之中,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的有些迫害妄想症的趨勢,他懷疑曹操,懷疑斐潛,懷疑身邊的一切人,當然對於郗慮所言,也是抱著懷疑的態度。
之前劉協是想要讓鄭玄到許縣來,畢竟鄭玄在山東的名望是非常高的,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盾牌,立在劉協的身側,替劉協擋住許多傷害。
隻是可惜鄭玄不願意回來,隻是來了一個郗慮。若說鄭玄是一個大盾牌,那麼郗慮就隻能算是幾塊甲片了,雖然也有些作用,但是作用不是那麼的大,為了讓這個甲片真正能夠成為一件盔甲,劉協也是多次的偏袒,不僅是授予職位,甚至還出麵為郗慮搭建出禦史台。
那麼比鄭玄要次一級的孔融……
好吧,次好幾級,但是至少孔融的名頭比郗慮大一些。
劉協知道,曹操不喜歡孔融,所以直接想要讓孔融來擔任某些職務,必然就會受到曹操的反對,但是通過郗慮這樣的曲線進攻,是不是可以達成目的呢?不管是有罪沒罪,這個消息傳開之後,孔融最好就是到許縣這裡來請罪,或是對質答辯,到時候自己是不是可以就順水推舟,留下孔融作為另外一麵的盾牌呢?
就像是郗慮所言一樣,孔融孔氏經營多年,門生好友其實不少……
上一次在宮牆之上,劉協看到百官就那樣被曹操所屠戮,那些血色如今依舊在其心中,蔓延不去。
必須是要去做一些事情了……
……(??▽??)……
幽州。
薊縣。
夜已二更。
這一間在寒夜當中略微顯得有些陰森的房間,依舊不曾點燈。
稀薄的月光從窗楣縫隙當中透入,火盆裡麵的炭火為了這個房間提供了額外的光度。
一個黑影沉默的端坐在房間之中,兩隻手平放在膝蓋上。
周邊所有的物品都是他熟悉的,他從小就在這裡玩耍,成長,而現在,似乎到了離開的時候。
不願意離開,那就可能永遠都不用離開了。
祖武的目光跳動著。
沒想到曹純竟然還能追查到了這裡來?!
這讓祖武有些意料之外,不由得思索是不是自己小覷了曹純。
桌案之上,有一個釉青色的茶碗。
在茶碗邊上,有一個茶甕。
一位仆役走上前來,掀開蓋子,將剛煮好的茶水倒進茶甕。深褐色的水激入甕底,一股淡雅的茶香飄然湧出。祖武的表情在寒夜之中升騰的霧氣裡麵變的有些模糊不清。
『家主,茶已經煮好了。』仆從說道。
祖武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旋即仆從退下。
理智上來說,祖武當下應該避開曹純的鋒芒,畢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可是從情感上來說,祖武舍不得走。
太興七年了啊……
祖武自己動手,倒了一杯茶,然後端起,慢慢的啜飲了一口。
略帶苦澀的香氣在舌尖繾綣,讓他在一刹那沉醉在莫名的感懷之中,不由得雙目微闔,呼出了一口氣。他一直不太確定,這品茶的樂趣究竟在於茶水本身,還是這種一瞬間超離俗塵忘卻世故的輕鬆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