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了官吏的職責,也就限定了負責的範圍。韋端表示官吏的主要職責是『上傳下達』,並且將易經扯出來作為大旗招搖一番,就好像是表示上古就認同的,表麵上聽起來確實是沒有什麼問題……
隻不過官吏的職責,僅僅是限於『上傳下達』麼?
嗬嗬。
如果一個官吏所有的作用,僅僅是作為一個喇叭筒,或者說是一個傳聲器,那麼不如直接買個喇叭接到田間地頭,有事便是喂喂兩聲,不就得了?還要那麼多吃乾飯的官吏乾什麼?在文件上標注一下這個抄送哪裡,那個抄送哪裡麼?這事情郵遞員都能做,要這些專門負責『上傳下達』的官吏做什麼?
韋端第二段的意思粗聽起來,像是自我謙虛,表示自己能力有限,但是實際上是說他的事務很繁重,對於裴垣這個事情是『心有力而所不逮』……
韋端的事情多麼,確實也多。所有的律法,似乎都出自於參律院,大大小小,各項律法條款項目,若是要細細推敲,慢慢斟酌,怕是幾十年都未必能做得完。
但是,既然幾十年都未必做得完,那麼多一天少一天,似乎也不是那麼的重要,也沒有說沒日沒夜都要盯在律法條例的每個字上,至少在這幾天,韋端就不算是多麼忙碌,之所以說他很忙,隻不過是害怕承擔責任而已。
最後韋端的總結,就更加的有意思了……
表麵上聽起來像是對於裴垣的譴責和唾棄,實際上將這種行為歸之為有違『人情』,然後又害怕斐潛覺得不爽,便是將裴垣比作開方,表示像裴垣這樣的『奸妄小人』,就算是曹操那邊接受了,最後也會像是開方害死了齊桓公一樣,最終也會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對於韋端的這些話裡話外的意思,斐潛並沒有立刻進行點評,而是轉頭看向了司馬懿,問道:『仲達之見何如?』
司馬懿微微頷首,『蓋天下之事,必有其因,理方有固。見月暈則多風,見石潤則多雨,此乃因事而推論,由不變而論萬變是也。如今裴氏子有其果,或可追之,以明其罪……然以臣之陋見,不若查其因,而杜亡羊也。』
『當今之人,多有以假名而賈於世者。口雖通孔老之言,心未履夷齊之行,糾集好名之輩,彙於一處,言必不得誌,論必不得用,私結朋黨,以為顏孟。然欲行之事,或言太過,或言太重,或言當他人之責,指使旁人口涎橫飛,親力為之哀哀而鳴。』
『故有蓋世之名,亦不可知其德。為官吏者,德能並重,有能無德者,雖一時之用,必患於天下也,有德無能者,猶舉而用之,無濟於事也。今以試取之能,然何以取之德?孝悌親彆離,茂才不知書,便為今之礙也。』
『裴氏子垣之事,當借此事,核查德能二者而問也。事是否完其職,德是否儘君恩,若皆無礙,當自去之,若有其缺,當直言之,勿使餘者引為例也!』
司馬懿的言論麼,聽起來似乎就比韋端的要好一些。
或者說比韋端的說辭要更進一步。
大概是因為司馬懿並非是裴垣的直屬上司的原因,所以談起這樣的事情來,也不會有什麼畏縮和避諱。
那麼司馬懿所言,是否就是完全站在斐潛的立場上的呢?
很顯然,並不是。
畢竟司馬懿的屁股下麵的位置和斐潛不一樣,因此拋開了司馬懿表麵上的那些東西之後,所暴露出來的東西,也是可圈可點。
韋端是長安坐地戶,年紀又長,當上了參律院院正之職位,旁人都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但是司馬懿和韋端不一樣。司馬懿年輕,至少比很多自詡為『飽學之士』的人都要年輕,而在很多時候,年輕就是罪過。
斐潛讓司馬懿出任大理寺卿,雖然說在斐潛之下,並沒有所謂的『三公九卿』之說,也不會有這樣的等級,但是這個位置若是按照大漢之前的慣例認知,也幾乎等同於九卿,並且司馬氏也不是關中姓氏,在大漢當下也並不是什麼顯著世家。
溫縣司馬真要出名是等到曆史上司馬懿一家子都當官了之後。
當下一個司馬徽,一個水鏡先生的名頭,並不足以支撐其職位,司馬懿目前所承受的非議自然不小,麵前笑嗬嗬,背後戳背影的事情肯定遇到了不少。
所以司馬懿的建議,簡單就是,查!
不僅是要查裴垣的,還要查其他官吏的!
而且斐潛覺得,司馬懿這樣的一個建議,甚至還有更為深層的意思,隻不過斐潛當下還沒有能夠完全想得出來。
相比較之下,這韋端比起司馬懿來說,年歲雖長,但是這多吃的那些鹽不怎麼頂事啊!
嗬嗬……
斐潛微微而笑。
所以說啊,官吏靠所謂的什麼品德來規範其行為,根本就是癡人說夢。斐潛之前所說的那些『禮』,不落到實處,便都是虛的。
仁義禮智信為儒家『五常』,孔子提出『仁、義、禮』,孟子延伸為『仁、義、禮、智』,董仲舒擴充為『仁、義、禮、智、信』,表示這五項是所有儒家學子,學習經文的士族弟子的最基礎的日常行為標準,表示『無常』是儒家提倡做人的起碼道德準則。
但是很可惜,這個所謂的『最基礎』,『最起碼』的道德準則啊……
儒家子弟,學習經文的這些人,口口聲聲將『五常』封為座右銘,作為人生格言的學子成為了官吏之後,往往跟隨著不是腦袋走,而是跟著屁股動。
這種問題若是成為了『常態』,甚至是連統治階級都認可的『常態』,那就有意思了。
誰都知道,人的腦袋不能長在屁股上,可是當這些由屁股決定腦袋的,這些把持著朝堂喉舌的,平日裡麵道貌岸然的,實際上跟著屁股跑的官吏,其所做所為,常常會令人扼腕而歎……
斐潛覺得,如果說整個社會的道德水平,在沒有高到一定程度的時候,訴諸利益是勝過訴諸道德的。
但是有時候,講利益也不一定有好效果。
宋朝是最為典型的『與士大夫共天下』,就連皇帝都親口這麼說,也是這麼做的,皇族是真的分享利益給官員士大夫階層,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宋代的士大夫階層維護宋朝統治,其實就是維護他們自己的利益。
姑且暫時不論這樣的宋代政治製度究竟好不好,但是當宋代滅亡的時候,並非所有人都對於這種『共同利益』表示認可,在對於對宋理宗、宋度宗兩朝的328名進士在入元後的去向做了統計,自宋蒙戰爭爆發以後殉節者有71人,占21.65;入元隱遁不仕者174人,占53.05;歸降和出仕元朝者83人,占25.3。
說明即便是整天宣講,也確實做到了利益共同體,實際上的效果依舊是一般,願意站出來抵抗的宋代士大夫,其實也沒有超過四分之一,甚至大多數的人是選擇高高掛起,表示於某無關。
到了明朝的時候,更加糟糕。
明朝則是儘量把權利收歸皇族藩王,對於官吏的要求,一開始就拔得很高,對於貪官的懲罰製度也非常的嚴厲,並且朝堂上下都推崇道德,尤其是官吏的品德,要求官員們在俸祿很低的情況下要克己奉公,甘於貧苦。
但是效果呢?
想一想都知道,明代這樣的要求,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之下怎麼可能做得到?
不適當的把道德標準定在大多數人達不到的水平上,隻能導致偽君子遍地,反而會降低實際的道德水平。
一個社會如果宣揚的是利他主義,實行的也是利他主義,那是最好的社會。
當整個社會都有很高的道德水平,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大胡子所推崇的終極社會,大概就是這個樣子。這種社會也是人類追求的高級模式。
當道德水準還不夠,那麼如果宣揚的是利己主義,實行的也是利己主義,誰都知道社會上都是利己主義者,所以必須建立完備的製約機製來實現社會合作,建立嚴格的權力製衡和監控機製完備,隨時防備,把所有人都當做最惡的家夥來防備。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樣的社會,隻要律法維護得好,運作起來其實也不會太差。
最麻煩的社會模式,是宣揚的是利他主義,而實行的是利己主義,這樣導致整個社會到處是精致的利己主義的偽君子,尤其是在官吏層麵上,就更加的麻煩。社會的監控和製衡機製還沒建立好,道德掛在嘴邊,良心隻在表麵,結果就是如李贄所說『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明代的官吏大體上就是這一種。
不是說宋代的官吏就比明代的官吏好,也不是說明代的官吏就都是垃圾,而是整體來看,偽君子和真小人這兩種類型,大多數人可能都願意接受真小人,而厭惡偽君子。
那麼對於現在的斐潛來說,在麵對著裴垣這樣的事情的時候,是應該聽誰的?後續應該怎麼做?
關鍵是斐潛需要指向哪一個方向?
是君子?
還是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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