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巢。
曹軍營地。
曹操站在營地遠處的山坡上的一塊石頭處,看著遠處的自家營地,寒風將曹操微微有些散亂的頭發吹拂而起,然後便是頭也不回的直奔遠方。
寒風遠去,就像是永遠都不會停留下來的時光。
曹操的心神,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有些恍惚了起來。
當年啊……
在那麼一個瞬間,曹操的眼前晃過去了無數零散的碎片,然後這些碎片便是隨著風,又遠去了無蹤跡……
悔恨,惋惜,歡樂,痛苦。
種種的情緒在這些碎片之後沉澱下來,最後彙總在了一起,勾勒出了一個人形,外形變換了幾下,最終變得像是斐潛一樣,穿著一身文士袍,臉上還帶著年輕且充滿了活力的笑,立在一旁。
恍惚之間,曹操感覺自己就像是和斐潛一同站在了當年張邈的大營之外。
曹操伸出手去,『子淵可願……隨操一同……』
幻影碎裂,隨風遠去。
曹操緩緩的縮回了手,然後仰頭望天。
風起,雲卷雲舒。
『父親大人……』
一個聲音在不遠處輕輕響起。
曹操回頭一看。
曹丕帶著曹植,走了過來,低頭致禮。
曹操點了點頭,示意二人上前。
『植兒這幾日隨行軍旅,感覺如何?』曹操問道,『與之前設想可有不同?』
曹植心直口快的說道:『不好。太差了,又臟又亂又吵,還沒有點心吃……』
曹操哈哈笑了起來,然後拍了拍曹植的腦袋,『習慣了就好了。』
『父親大人……』曹丕其實也不喜歡軍旅生活,但是在曹植麵前,還是裝出了一副自己已經是很習慣的樣子來,『我們為何要來此地?』
曹操招呼著,讓兩個孩子跟著自己在一旁的石頭上坐了下來,『嗯,丕兒你覺得我們來此應是如何呢?』
曹丕裝作思考了片刻,然後將早就想好的答案拋出,『恐是豫州有變?』
曹操表麵上說是要去中牟,但是實際上偷偷帶著人馬離開冀州,到了烏巢之處屯紮,曹丕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懷疑是不是豫州,甚至是許縣出現了什麼問題。
曹操笑了笑,『雖不中,然不遠矣!再想想……』
曹丕很努力的想,嗯,或許是裝作很努力的想。
而一旁的曹植已經開始放棄思考,眼珠子咕嚕嚕的左看看,右看看了起來。
過了片刻,曹丕拱手說道:『孩兒想不出來,還請父親大人賜教。』
曹操回頭看了一眼曹丕,然後又看向曹植,『你呢?有想到什麼?』
曹植笑容燦爛,脆生生的說道,『我也沒想到!』
一旁的曹丕不免撇嘴。
『哈哈哈……』曹操大笑,『好吧,為父便告訴你們就是……』
『來這裡,就是為了……泰山之軍……』曹操慢慢的收了笑容,目光也投向了泰山的方向,『名為軍,實為賊……不服王化,不尊號令……』
在得知了斐潛在關中三輔針對地方大戶的所作所為,曹操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
一個人喝的酒。
斐潛所做的那些事情,其實曹操很早就想要做了,可是一直是瞻前顧後,猶豫不決。對於大漢當下朝堂政體的思考,也並非隻有斐潛一個人才會認真的去想。
很多人,包括曹操在內,對於大漢的弊政,已經是深有感觸,甚至是深惡痛疾,但是一直以來,都沒有找到一個比較合適的解決辦法,直至斐潛的出現,讓曹操在滿是墨色的大漢之中看到了一絲的光芒。
自秦朝統一以來,如何將地方牢牢掌控在手中,便成了中央朝堂全力解決的問題。秦朝開創性的采用了郡縣製度,而這個製度極大的破壞了原本六國的貴族體係,然後六國就反叛了,然後等漢代劉邦二混子上台的時候,這些六國舊貴族發現他們被涮了……
在漢武帝推恩令之後,郡國並行就真正進入了郡縣製,隨之而來的便是漢武帝極大的控製了大漢,並且利用之前的儲備,還有透支的未來,擊潰了老對手匈奴,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在大漢之中的各個地方,因為這一場戰爭受到折磨和痛苦的地方大戶,發現他們不能繼續完全聽從中央朝堂的安排,或者是在他們心中所認為的漢代的朝堂製度就是對於大戶的『剝削和壓製』,於是就開始和中央朝堂爭奪權柄。
綿延至今。
『知道這裡叫什麼?』曹操轉頭問兩個兒子。
曹植反應快,搶著說道:『我知道!叫烏巢!因為南麵有個烏巢澤!』
一旁的曹丕剛張開嘴,見曹植都已經說完了,連補充的都沒留,最後便隻能不尷不尬的笑了笑。
曹操點了點頭,『當年啊……為父和本初,便在此地相爭過一次……知道為什麼袁本初和為父最終必有一戰麼?』
曹植立刻搖頭,曹丕想了想,沉默了一下,也是搖頭。
『光武之時,帝起於草莽,所憑借者二……』曹操向北指了指,然後又向南指了指,簡單的說道,『北有冀州,南有豫州……當時袁本初據冀州,為父得了豫州……故而必有一戰!』
曹操望著遠方,腦海裡麵又回想起了當年在小樹林當中,袁紹站在那一塊黑石之上,高聲宣布他對於天下的戰略……
其實現在想想,當時袁紹,還有曹操自己,其實都是在參考著劉秀原本的老路子。
西漢末年,天下大亂,各路起義軍蜂擁而起,此時的劉秀也隻是其中一員而已,甚至還並非實力數一數二的那種。有鑒於此,劉秀格外注重拉攏地方豪強以擴充自己的勢力。
在劉秀從開始造反到統一全國的十幾年中,其手下一共聚集了四批勢力,第一批是他的親屬勢力,這個自然不必多說;第二批是在早期起義過程當中,尤其是南陽和潁川地區拉攏的勢力,如賈複、馬武等等。
這一點,是不是和曹操當下特彆相似?
而另外一邊,則是曆史上袁紹的選擇了,就是以河北集團勢力為中心,而且冀州勢力也是最強大。劉秀迎娶了出身當地名門望族的郭聖通為皇後,袁紹也和冀州人士聯姻,曆史上袁紹還試圖聯合河西集團,隻不過並沒有取得良好的效果,若是所用得宜,說不得在官渡之戰當中,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曹操,袁紹,兩個人的策略,都是在某種程度上的『老』辦法。因為在他們的麵前,最近並且是最大的成功者,就是劉秀。而在那個時候,不管是曹操還是袁紹,都還年輕,都還沒有意識到劉秀在建武十二年終於是實現了全國範圍內的統一之後,依舊有不少的問題。那個時候大漢中央朝堂的統治力量依舊較為薄弱,還需要借助地方豪強力量來維護自身的統治,再加上時不時便爆發的地方性反叛活動和中央朝堂內部的政治動亂,都使得劉秀無法徹底的消除地方豪強的隱患。
到了漢靈帝時期,想要製衡地方,卻引爆了更大的問題,就是漢靈帝給與了州牧刺史重權,而加劇了地方割據。現在,曹操,袁紹,還有斐潛,都可以說是州牧刺史製度之下的獲益者,因此當曹操擊敗了袁紹之後,雖然說意識到這個製度其中有很大的問題,但是利斧難修自身,很難改正了。
強中央,弱地方,就像是人是靠大腦來指揮軀體,而不是靠下半身去思考。單獨的個人可以情緒化,但是整個國家必須理性有序。如此整個國家才能統一,不至於陷入分裂,這也是曹操在深思之後得出的結論。可是曹操一直都不敢動,或者說嘗試了,然後被打了回來。
豫州是曹操的基本盤,不能輕舉妄動,所以即便是曹操內心深處對於荀彧有了一些不滿,表麵上依舊是寵愛有加。
冀州的這一幫子又不好搞,曹操搞了一次差點便是砸到了自己腳背上。
曹操想了很久,最終從斐潛的策略當中琢磨明白了,他太急了。斐潛都沒有一上來就去搞什麼主要的山西大戶,關中最大豪強,而是從邊邊角角的地方先進行敲打,左邊咣當一下,右邊敲打一番……
於是乎,曹操恍然大悟,將目光盯上了泰山賊。
泰山賊的分量,似乎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