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死亡,任何人多少心中都有恐懼的。
這種恐懼與生俱來,就像是嬰兒在這個世界上第一次開聲便是痛哭一般。
因為死亡是最大的未知,所以連帶著對於普通的未知,也有了些恐懼。
因為恐懼,便有了宗教。
從原始,到係統。
將時間略往回倒那麼一點,在斐潛控製了雪區之後,嗯,或者說大體上控製了罷,自然也就鋪開了教化的進程,而整個進程的開端,自然也包括了生死的恐懼,也就是宗教。
這是雪區之中的一個小的城市,說是城市其實有些誇大了,其實就是一條街,在山穀裂縫當中的一條街道,在街道兩側,也就是貼著山壁有一些房子,在山穀出入口的位置修建了柵欄,如此而已。
沒有絢麗多彩的琉璃瓦,更沒有金銀耀眼的雕像,唯一可以證明這裡是斐潛領地的,便是在山穀中央稍微寬敞一點的地方矗立的那一根旗杆上麵的三色旗。
而在三色旗下不遠的地方,有一間比較寬大的木頭屋子,便是阿達的傳道室。
阿達,嗯,之前他叫阿打,後來遇到了貴人,邊改名成為了阿達。『打』在羌語之中,其實就是『渣子』、『垃圾』、『廢物』的意思,比如說『阿骨打』……
那個貴人,便是『紫微太玉保王金闕上相國大司命斐真人』。乾什麼呢?說你呢,不許笑!嚴肅點!
阿達不僅是傳道士,而且還兼職醫生,當然是獸醫,同時也兼職教師,兼職公證人……
所謂的教,自然就是道教。
你問佛教?
一同前來的佛教僧人庫吉拉,說是要在不斷的修行當中廣播佛教真義,進了雪區不久之後,便帶著兩名弟子,離開了山穀,雲遊苦修去了……
傳教室當中,最為顯眼的,便是阿達背後的神像,『紫微太玉保王金闕上相國大司命斐真人』的神像。
神像似乎是上好的黑檀木雕刻的,簡練的雕刻手法使得在古樸之中略帶靈動,衣裳邊緣和神像身上,以及神像底座上都有一些金銀裝飾,在窗外陽光照耀之下,顯得分外尊貴典雅莊嚴肅穆。神像的眉目細長,微微垂著頭,似乎在思考,也似乎在悲憫眾生,具體相貌麼,其實和斐潛一點都不像……
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阿達認為這就是『紫微太玉保王金闕上相國大司命斐真人』就成!阿達認為他自己,便是斐真人的代言人,是在雪區教義的先行者。
斐真人帶給了阿達無上的榮耀,讓他從人嫌狗棄的『渣子』,成為了一個受人尊敬的傳道士,這種巨大的地位上的改變激勵著阿達,所以他對於傳道的事務非常的熱情,無比的投入。
但是熱情不能直接免除問題。
藏人並非完全沒有宗教體係,隻不過藏人的宗教體係現在非常的亂,並且繁雜。
當下藏人的宗教,被稱為『苯』,『苯』代表著根源,然後就有天苯、地苯、大苯,也有所謂的念誦苯,沐浴苯、招財苯、占卦苯、曆算苯,龍苯、魔苯,沃苯,讚苯等等,基本上萬事萬物皆可入『苯』。
其實說白了,這就是藏人的原始崇拜。由於生產實踐的作用,原始的藏人逐漸意識到自然物同人類生活之間的利害關係,並加以解釋和崇拜。這樣的行為便逐漸地產生了原始的『自然宗教』。
崇拜的對象包括天、地、日、月、星宿、雷電、冰雹、山川、土石、草木、凶獸等等自然物,其實也就是藏人對於自然萬物,最粗淺的朦朧認知。
和華夏上古時期的部落之間的原始崇拜,其實差不多。
所以阿達要針對這些部落原始崇拜進行壓製和摒棄,並不是想象當中的那麼順利。這讓阿達多少心中有些焦慮。
雖然說三色旗幟之下,無人敢對於斐潛兵卒兵馬齜牙,但是僅有姚柯回一族信仰道教,還是不夠的。
吐蕃王鶻提悉勃野死了,但是不代表所有吐蕃人就立刻會拜倒在斐潛的三色旗之下,並且雪區寬大深遠,一時之間也沒有辦法控製所有的地區。所以在雪區的傳道活動,進展並不快,雖然通過阿達的努力,爭取到了周邊附近的一些藏人信徒,也順利的進入了雪區深處,建立了這樣一個標誌傳道中心的山穀,並且還取代了周邊藏人傳統『苯教』的地位,但是在雪區的深處,阿達知道,還有很多藏人根本就不知道有道教,甚至對於他和斐潛的兵卒都有非常大的戒心。
阿達正在神像之前默默祈禱,卻聽到有急切的腳步聲傳來,然後到了門外停了下來,似乎在遲疑著要不要敲門一樣,於是便乾脆出聲問道:『什麼事?』
『阿達道長……』值守的兵卒稟報道,『山穀外來了一群藏人……』
『來乾什麼?有多少人?』阿達一邊打開了房門,一邊問道。
『二十多人,說是特意來找阿達道長的……』兵卒連忙說道。
『找我?』阿達愣了一下,『找我乾什麼?』
兵卒低著頭,『我猜他們可能是找道長來治病的……我看到他們抬了一個擔架,好像躺了一個人……男的,但是那個人肚子,很大……』
『肚子很大?』阿達有些躊躇。畢竟阿達出身是羌人,從小就照顧牛羊,所以若是牛馬羊的病,阿達不敢說全部都懂,但是也知道一個七七八八,但是說人的病麼……
大肚子?
阿達似乎想起了一些什麼,當年好像也有頭牛是肚子很大……
然後麼,阿達給那頭牛治過病。
『等一下……』阿達轉身進了室內,然後拜倒在斐真人的神像之下,雙手搭在神像底座之上,就像是這樣可以吸取一些斐真人的神力一般,低垂著頭,嘴裡嘰嘰咕咕拉長了音調,似乎在念叨著經文。
陽光從窗口照射進來,灑落在神像和阿達身上……
站在門外的羌人兵卒傻愣愣的看著,然後不由自主也跪了下來,就像是當年他們跪倒在族內的巫師之前一樣。
『帶我去看看。』不知道是不是從神像那邊真的獲取了什麼力量,阿達的聲音平穩有力,充滿了自信。
『啊?是,是的……道長,請跟我來……』羌人兵卒爬起身,然後畢恭畢敬的在前麵引路。
走過不長的一段沙土道路,到了木柵欄的穀口。在穀口之外,已經跪倒了一群藏人,而在這些藏人最前麵的,便是一個擔架,擔架之上,躺著一名麵黃肌瘦的藏人。
『無上度厄,五方上帝!』阿達站在前方,看了一眼擔架上的藏人,麵無表情的說道,『為什麼來找我?』
拜倒在地的藏人紛亂的嘰嘰咕咕起來,多少帶著一些情急之色,但是紛亂的聲音根本聽不清楚,於是站在阿達身邊的羌人兵卒大喝一聲:『都閉嘴!有沒有會說漢語的?會羌語的有沒有?』
有一名年老一些的藏人挪動了兩下膝蓋,往前湊近了一些,以不是非常流暢的羌語說道:『我,我會羌語……』
『那你來說,讓其他人都閉嘴!』羌人兵卒大喝道。
年老藏人先是連連點頭應是,然後又對著身後的其他藏人嘰咕了幾句,然後才算是說明白了事情。
躺在擔架上的藏人是他們的頭人,不知道為什麼從去年開始,肚子就慢慢的大了起來……呃,這個頭人,當然是男的……
這裡,當然也沒有女兒河。
起初沒怎麼當回事,但是後來藏人頭人的身體就越來越不好,給族內的巫師也看過了,還吃了巫師的藥,也不起什麼作用,後來巫師乾脆就說是藏人頭人被凶靈附體了,而且凶靈在頭人的體內越來越大,必須要將藏人用『神火淨化』才可以消除凶靈……
跟在後麵的大多數是這個藏人的親屬,對於那個巫師動不動就要『神火淨化』這個那個的,將信將疑,然後聽說了阿達在這裡有新的神通,就抱著大概類似於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將頭人帶了過來。
藏人的頭人顯然已經比較虛弱了,可是依舊帶著很強的求生欲,見到阿達靠近查看的時候,口中哦啊有聲。
老藏人在一旁低聲說道:『頭人問,還能不能救……活下去?』
生存,是每一個人的本能,如果不是必要,誰也不想麵對死亡的恐懼。
阿達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有些皺眉。
這個藏人的肚子……
真的比懷胎還要更大,肚臍外翻,青筋畢露,看起來真的就像是什麼惡靈藏身於其中一樣。
看到了阿達皺眉,頭人有些悲哀的說了一些什麼,似乎也是失去了最後的希望一般,很是頹廢。
『啊,這個,上天的使者……』老藏人小心翼翼的問道,『能,能救麼?』
『他還能吃東西麼?』阿達問道,用手指頭在嘴邊比劃了兩下。
頭人似乎明白了點什麼,啊啊的回答了幾聲。老藏人翻譯道:『吃倒是能吃,但是吃不下什麼……』
阿達點點頭。『能拉麼?拉出來的是什麼顏色的?』阿達繼續問道。
這一次不用頭人說什麼,老藏人直接回答道:『還能拉,不多,但是很臭,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