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帖?”
一靜齋內,季平安坐在鋪著黃綢的桌案後,看著麵前的大丫鬟呈送上來的帖子。
名為“荷兒”的丫鬟恭敬立著,微微垂頭,不複當日初次與裴秋葦上門時的傲氣。
不知道是見識了那一日,季平安這名“卦師”壓製“周半仙”等人,還是因為來之前被反複叮囑過,不得衝撞。
這時候“恩”了一聲,說道:
“夫人與小姐邀請您方便的時候去府上,好當麵答謝。”
當日尋卦師去裴府,對方的確曾說過:
倘若季平安給出的指點有價值,會再行報答。
不過,當時季平安給出的線索,是可以從魔師遺體被截一案,作為突破口,進行調查……
可事實上,裴氏家主被找回,卻是以另外一種,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方式。
所以,丫鬟口中的“答謝”,更多是個借口和托詞。真實目的,應該還是季平安救治了裴武舉,對方找由頭與自己建立更深層次的聯係……
諸多念頭轉過,季平安也沒有揭穿這層,反正他的確也想去裴氏,獲取有關於“咒殺散人”更多的情報。
便輕輕頷首,抬手拿起那張燙金的帖子,說道:
“今日下午,我會前往府上。”
丫鬟荷兒明顯鬆了口氣,福了一禮:
“靜候先生。”
說完,她轉身拿起放在門邊的油紙傘,便要乘車離開
——以裴氏大族的地位,她這個丫鬟能享受到的待遇,比許多小門小戶的小姐都強,比如外出可以乘坐裴氏的馬車。
等人走了,季平安捏著帖子思考了下,起身關上卦館的門,換了身衣服,朝著老柳街外走去。
路過泥瓶巷時,他恰好與捧著木盆的“房東”撞見。
方鈴似是漿洗衣裳完畢,木盆裡堆滿了濕噠噠的衣物,婦人仍舊穿著老氣的布裙,頭發用鐵釵固定,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二人撞了個對麵,她才猛地從走神中驚醒,抬起頭來先是習慣性挑起眉毛,一副不好惹的模樣,等看清了“李安平”這才神色稍緩:
“小李……先生啊,這是要出門去?”
季平安笑著頷首:“出去辦點事。”
這幾天忙於調查城中案子,倒是將女房東的事擱置了下來。
不過在確認其並非“重生者”,隻與聽雪樓有些關聯後,季平安本也沒怎麼上心就是了。
在過往的千年人生裡,他遊曆四方,見慣了太多江湖事,已經沒有太多無聊的好奇心。
畢竟,人世間的故事與人一樣,見得多了,就會覺得千篇一律。
方鈴“哦”了一聲,也沒有什麼攀談的心思,更不會認出,眼前之人就是那一日救了她一命的神秘強者。
二人擦肩而過時,婦人忽然腳步一頓,叫了他一聲,遲疑道:
“聽街坊說,你卜卦挺靈的?裴氏的大人物都來問卜過?”
“風言風語,不足為信。”季平安隨口道,然後眨眨眼:
“方家娘子有事想占卜?”
“……沒,還沒。”方鈴搖了搖頭,有些顧慮的樣子,然後扭頭走了。
季平安笑了笑,隻要不涉及重生者,他並沒有太多心思去窺探一個江湖女子的秘密。
……
另外一邊。
方鈴抱著木盆回到自家院門前,推開雙扇木門,迎著晌午的陽光開始在麻繩上晾曬衣裳。
隻是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遠處,房門被推開一條窄窄的縫隙,一顆眼珠貼在門縫上,凝視著晾曬衣物的方鈴,然後緩緩眯起,接著,門縫一點點擴大……
正在晾曬衣物的方鈴正走神間,突然耳廓一動,憑借武者敏銳的聽覺,捕捉到異動,猛地扭頭看去。
隻見,一個矮胖的小男孩,正鬼鬼祟祟,從房間裡溜出來,沿著牆根往後門方向走。
他的打扮頗為奇異:
短粗的腰上圍著一條寬條布裙,其上用灶台黑灰塗抹出一道道,仿照著虎皮裙的式樣,上身穿著偏黃泛白的褂子,脖頸處拴著一條紅綢布。
臉上用麻繩綁著一張街巷售賣的猴子麵具,卻在頭頂用柳樹枝編成了一個古怪的圓環,套在頭上。
手中更擒拿著一根木棍,棍子上用不知道從哪掏弄的顏料,塗成三段。
若是季平安在這裡,雖然可能會先懵逼一下,但必然會認出,這赫然是孫悟空的經典打扮。
同樣的,也是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神話人物形象。
“方!世!傑!”
方鈴怒目圓睜,河東獅吼。
頓時,本來鬼鬼祟祟,墊著腳往外挪的方世傑渾身一顫,僵硬在原地。
繼而咽了口吐沫,眼神發狠,撅起屁股就往外猛衝,一邊跑還一邊嘿哈喊著:
“孩兒們,操練起來……”
方鈴氣的頭頂生煙,擼起袖子一個健步衝上前,將“齊天大聖”按倒,扒下褲子,拎起漿洗衣服的木槌朝著圓溜溜的屁股一陣平a……
“你又耍什麼怪?!就氣我是不是?讓你操練,練不練了?啊?”
怒罵的同時,伴隨著“啪啪啪”的脆響,以及方世傑“嗷嗷”的哭聲。
小男孩眼淚都給打出來了,眼神中一片灰暗:
按照他的計劃,原本打算裝扮成這副隻有國師等極少幾個人才知道的模樣,在餘杭城中鬨上一場,以此打出名氣……
不想神皇陛下出師未捷,屈辱地留下眼淚。
牆根外。
一群同樣帶著猴子麵具,手中拎著竹竿、木棍的小孩子聽著院子裡的哭聲,麵麵相覷。
末了,有人吸了下鼻涕:
“大王是不是出不來了?”
……
……
季平安離開老柳街,先是去兩條街外的小攤吃了午飯,這才慢悠悠,沿著主乾路朝秦淮河畔走,再過橋去南岸,沿著河底前往裴府。
一路上,都能聽到對裴氏的議論。
顯而易見,這件事在城內造成了極大的轟動。
等季平安抵達裴氏主宅附近時,更不出預料地發現,有不少車馬往來。
大宅正門更是掛起了純白色的絲絛,紅色的燈籠也換成了白色。
主打一個喪氣風格。
而就在他走到門口時,恰好看到兩道身影從裴氏大門走出來,竟是宋學正父女。
宋清廉沒有穿官袍,隻是一副文人打扮,眉目凜然,年近五十卻仍腰背挺直,身上的文士長袍纖塵不染,半點褶皺都沒。
“宋學正慢走。”府內管家站在門口台階上送道。
宋清廉擺擺手,沒說什麼,顯得頗為哀傷,登上馬車時扭頭看了眼從遠處走來的季平安,微微好奇,但也僅限於此,起身鑽進車廂。
等馬車轆轆行駛,同座於車廂內的宋小姐好奇地朝車簾探出頭,說道:
“爹,那個年輕道士進門了,還是管家迎進去的,怎麼沒聽說餘杭裡有這樣的人物?”
宋學正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憊地說:
“城裡的人多了去了,你能認識幾個?”
他沒心思與女兒討論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此刻心中盤算的,滿是如何調查情報,等候“執劍人”問詢的大事。
宋清廉還挺勤快的嘛……是單純的來探望,還是為我打探情報?或者兼而有之?
……可惜,這次老宋獲取的情報我大概又用不上了……
季平安心中嘀咕,出示請帖後,在管家恭敬的目光中,走入大門,時隔數日,再次進入裴氏大宅。
有了上次的經驗,他對路徑熟悉了許多。
沿途走過,處處染白,一副大喪的氛圍,府內下人人人頭上纏著白綾,愁眉苦臉,沒有半點笑容,氣氛也緊張沉重。
當他給管家引著,抵達前幾日那座廳堂時,發現裴氏母女已經在裡頭等著。
顯然,是在他進府後,就有下人快步先行,前往報信。
隻是幾日不見,裴氏母女衣著大改,李湘君一身黑裙,頭上的首飾也減少了許多,那隻最顯眼的金步搖也換成了色澤暗沉的墨簪。
裴秋葦與之相反,一身白,襯托的女子反而愈顯俏麗,前提是忽略掉略顯腫脹的眼泡。
大周的習俗:親人死去,長者穿黑,幼者穿白。
這裡的長幼更多指的是輩分與地位,而非年紀,就像領路的管家年歲更大,但地位遠不如主家,便是頭戴白綾。
“李先生,您來了。”見他從外頭走近,端坐主位李湘君起身,勉強擠出笑容。
初聞長子噩耗,這位主母當眾暈厥過去,事後被喚醒卻是悲痛欲絕。
不過身為執掌一個家族後宅的主母,這名美婦人看似柔弱,實則自有剛強的一麵。
況且,說難聽些,在長子失蹤開始,心中對這個結果就有了些預感,所以很快還是冷靜了下來。
之後,在與搶救回來的家主裴巍,以及夜紅翎交談,得知了部分情況後,這種悲痛便被一種更為複雜的情緒取代。
等到了今日,隻剩下後怕與慶幸……
季平安頷首:“夫人不必客氣,聽聞府上出了事,還望節哀。”
說話間,他在客座上坐下,有下人奉茶完畢,裴秋葦揮了揮手,打發下人走遠,這才看向他,舉止斯文,甜美暗藏的第一才女神色黯然:
“先生也聽說了。”
季平安“恩”了一聲,說道:“聽聞,是有凶徒殺了大公子……”
他將坊間傳聞敘述了一番,母女二人對視一眼,表情各異,李湘君欲言又止。
顯然,對於季平安這個神秘“卦師”,她們既尊敬,又警惕。
並不準備貿然將真相透露出來,李湘君隻是委婉地說道:
“坊間傳聞,多有誇大,這起案子多少有些複雜,斬妖司的夜司首還在調查,也不好說定論。”
嘖……有戒心啊,這樣就比較麻煩了,就算要求見裴巍,恐怕後者也不會跟我說實話……怎麼辦,難道要找裴武舉出麵?
季平安心中想著,略作沉吟,並未深究,而是問道:
“斬妖司?我聽外頭說,前夜衙門官差去了城外山莊,帶回了裴家主。莫非是先前的鏢師被殺的案子有了突破?”
李湘君螓首輕搖,唏噓道:
“倒並非因這樁案子,而是陰陽學宮裡,一位司曆的指點。”
這件事知曉的人很多,不算秘密,所以她沒有嘗試隱瞞。
陰陽學宮?
司曆?
餘杭城內的星官有這個本事?
季平安敏銳察覺出不對勁,他雖隻有破九境,但因“太陰”途徑的特殊,以及占星術水平,自認在占星這個領域,不輸坐井星官。
他都無法獲得啟示,就算李國風,徐修容他們來了,除非幾名監侯聯手,否則也沒可能超過自己。
“學宮裡的學監麼?”他試探問。
李湘君搖頭,將自己如何得知,新來了一名老司曆,又如何前往懇請其出手,再如何得到啟示的過程描述了一番。
聽得季平安眼神古怪:
“夫人是說,那名老司曆白須白發,麵容和善?”
“是。”李湘君點頭,感慨道:
“若非這位老神仙出手,我裴氏也無法這麼快尋過去……”
說了一半,她猛地察覺出這話不妥,情商為負,忙找補道:
“當然,先生的指點也功勞甚大,今日便是特邀請先生來府上,當麵感謝。”
可季平安對她的客套話並不不在意,滿腦子都是兩個字:
臥槽!
擁有超越坐井境界的“占星”能力,又是這般的模樣,還是不久前抵達的餘杭……季平安心中一個名字已經呼之欲出。
不會,是自己那個不知道漂到哪個犄角旮旯的大弟子過來了吧。
是了,按照李國風當日的說法,監正為了尋找突破“神藏”的契機,離開神都模仿當初的國師,在九州化凡行走人間。
連神都大賞都懶得回來看一眼,但本命牌沒裂,說明還活著。
如今天地鬆綁,靈素複蘇,老監正不可能毫無察覺。而辛瑤光又說,靈素在朝著瀾州聚集……論對星辰的感應,自己之外,欽天監正當為此界第一。
那麼,循著指引,前來餘杭扮豬吃虎也就不意外了。
等等……如果他就在陰陽學宮,卻已經關注到了裴氏的事,那麼很可能會察覺到我的存在……恩,準確來說,是察覺到“季平安”這個天才星官的存在……
心念起伏間,季平安有些走神。
直到裴秋葦輕聲呼喚,才回過神來,歉意地笑了笑,說道:
“沒想到竟有神都的星官來此,有些驚訝。”
李湘君也由衷覺得幸運。
而就在季平安琢磨,要如何提起話頭,能與裴巍見一麵的時候,突然間,廳堂外傳來喧嘩聲,伴隨著細碎的腳步聲與爭吵。
堂內三人同時抬頭看去,裴秋葦蹙眉,正要命下人去問,就看到院子裡已經闖入烏央一群人。
都是錦衣華服的男人,有老有少,周圍還有一圈裴氏的下人嘗試阻攔,卻不敢真的衝撞對方。
季平安揚起眉毛,注意到裴氏母女的臉色有了明顯的變化。
“二叔,三叔……你們過來怎麼沒提前說?”
李湘君長身而起,這一刻,這名前一秒還在哀傷憂鬱的美婦人,重新恢複了端莊從容的姿態。
這裡的叔,並非輩分,而是指的是家主裴巍的兄弟。
類似於潘金蓮稱呼武鬆,叫的也是“二叔”。
所以,這波人是裴氏的“二房”、“三房”等其餘分支……嘖,記得上次登門時,就曾說之所以暗中押送魔師殘軀,沒有動用裴氏高手,為的就是提防其餘幾房……這是得知長房實力受損,前來試探虛實?
季平安對這種大家族的勾心鬥角見怪不怪,靜觀其變。
“嫂嫂,都是自家人,要什麼通報便生分了。”
人群為首的一個,身材孔武,與裴巍有幾分相似的中年人笑了笑,目光狐疑地掃了眼季平安,說道:
“哦,原來是在接待客人,怎麼稱呼?”
李湘君臉色一沉,打斷他道:
“幾位叔叔既知我母女在待客,還請先去偏廳等待,以免給外人瞧見,還以為我裴氏宗族不懂禮數。”
聞言,一群人神色都不好看,孔武中年人“嘿”了一聲,也沒再關心季平安,說道:
“嫂嫂這話我這個做叔叔的可不能當沒聽見,隻許你們母女與男子同處一室,怎麼還不許我們瞧了?”
反唇相譏!
“你!”
李湘君風韻猶存的臉龐上,湧起怒意,胸脯起伏,旁邊的裴秋葦也開口道:
“諸位長輩是覺得我們母女好欺負?”
另外一人淡淡道:“這裡有你個小輩說話的資格嗎?”
裴秋葦語塞,俏臉含怒。
可從小學禮數的裴才女的確做不出無禮的舉動,空有一肚子才學,卻無法開口反擊。
李湘君深吸口氣,神色也冷淡下來:
“既然如此,有話便直說吧,你們今日前來,所為何事?若是吊唁,可前往靈堂。”
孔武中年人神色倨傲:
“大侄子身死,我等當然會去探望,不過相比之下,確定大哥傷勢於家族而言,更重要。嫂嫂,你也莫要覺得我等無禮,按理說……大哥和侄子出了事,就該與我們相商,起碼也要派人通知吧。
結果卻一直壓著消息,等人死了蓋不住了才發喪。天底下沒有這個道理,裴氏四百年基業,豈能如此兒戲……我們今日來,便是要見見大哥。”
李湘君平靜道:
“夫君受了些傷,加上喪子之痛,如今在府上閉關不見人。等其出關再與諸位見麵。”
孔武中年人道:“如此這般,才更要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