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高懸,房簷下懸掛的燈籠搖曳,將些許光輝投入屋內。
季平安甫一從“隱身”狀態浮現,目光便落在床榻上盤膝打坐的年輕相師身上。
白日裡,在白虎堂前,他從對方身上察覺出諸多熟悉特征,旋即利用“星官”手法,嘗試對其進行占卜。
不出預料,占卜失敗。
心中已對其身份,猜出了個七七八八,今晚之所以到來,一是嘗試從對方口中獲得一些情報,二來,也是試圖驗證其身份。
而當從對方臉上,看到那熟悉的“高深莫測”的招牌微笑作態時,那股熟悉感愈發強烈:
“我來了。”
床上。
布衣神相愣了下,他本想開口立一個高人的“人設”,方便接下來掌控談話主動權。
但對方這無比自然地接梗,倒是令他一時無所適從。
“閣下來的倒是比我預想更早。”
布衣神相沉默兩秒,維持笑容,強行將話題延續下去。
同時,也審慎地打量著這個陌生來客:
頭戴鬥笠、身披長袍,麵部凝聚灰白霧氣,遮蔽了真實相貌,身上也未攜帶明顯的武器。
做好偽裝的季平安配合地露出詫異的神色,用扭曲的聲線道:
“你猜到我會來?”
呼……察覺到對方進入自己熟悉的節奏,布衣神相無聲吐氣,微笑道:
“白日堂前時,我便算到了今晚。”
後世人隻道昔年“布衣神相”乃一江湖高人,有諸多傳說,曾短暫輔佐初代神皇,與大周國師交好,後來厭倦爭鬥,揮一揮衣袖相忘於江湖。
是個傳奇人物。
人對“傳奇”往往會附加諸多光環,但隻有季平安這種“當事人”,才知道布衣神相性子跳脫,最喜忽悠人,是典型的江湖騙子風格。
季平安“大吃一驚”,道:
“你如何算出?”
布衣神相笑著指了指他的臉:
“人之命運,皆映照於外相,辟如閣下如今便是黑雲壓頂,身陷劫中。”
季平安一臉狐疑:
“你既有這等本領,為何會被拘押在此?”
布衣神相歎息一聲,似笑非笑,高人風範儘顯:
“命運無常,你焉知我甘心被囚,是否便是避開另一樁大劫的法子?”
我最討厭的就是江湖騙子,說話儘繞彎子,打機鋒……季平安無語,故作若有所思:
“你是說,你是故意被抓的?”
布衣神相表情嚴肅,神色高深莫測:
“閣下如今身陷漩渦,與其關心旁人,不如多擔憂自己。我雖不見你容貌,然‘相’之外在,不在眉宇。我觀你頭頂陰雲彙聚,若不早做準備,隻怕大禍臨頭!”
說出這番話時,他神色凝重至極,語氣真誠而富有感染力。
心中暗暗得意:
這招先展示高人風,再故弄玄虛,接著點破對方危機,並暗示隻有自己能破解的套路,可謂屢試不爽。
根據方才“看相”結果,他自己目前雖被軟禁,但並無性命之憂。
所謂“黑中帶金”,則意味著,今晚來見他的人在命運上,對他有益。
故而,布衣神相打算,先用套路將眼前人唬住,再略作指點,結成善緣。這也是“相師”這一門行走江湖的依仗。
至於對方到底是哪一方勢力,反而不重要。
而經過一番敲打,他自覺對方已經上套。
甚至可以幻想到,眼前人將信將疑,請求自己指點,之後待應驗後,感激涕零,對自己千恩萬謝的美好未來。
想到這裡,他嘴角不由微微翹起,目露期待。
然而,預想中的劇本並未上演,房間內,季平安隻是似笑非笑道:
“哦……我大禍臨頭。你又如何證明呢?”
布衣神相張了張嘴。
卻給季平安打斷,幽幽道:“或者說,你準備如何繼續‘套路’我?布衣神相?”
當他輕描淡寫吐出最後那個名字,盤膝打坐的年輕相師瞳孔驟縮,臉色再也難以維持鎮定。
布衣神相!
當這四個字清晰無誤地遞入他的耳朵,死而複生的相師臉色先是一僵,繼而春風化雨般轉為困惑茫然:“你叫我什麼?”
他似乎有些詫異,仿佛被人認錯一般,演技驚人。
然而季平安眼角皺紋卻徐徐擴散,“桀桀”怪笑道:
“如今江湖上,情報第一的機構名為‘天機閣’,我此前在餘杭,恰好與天機閣主見過一麵……隻可惜,如今的天機閣主,卻已然背離了相術,轉而去研究星相占卜了,可歎布衣相門傳承至今,後人卻成了卦術、占星的擁躉……可惜,可惜……”
布衣神相瞪大眼睛,呼吸急促,難以維“高人”姿態,聽著季平安的描述,頓時有種被ntr的感覺……
“此話當真?!”他近乎咬牙切齒。
恨不得立即趕赴餘杭,找到傳承了自己相術的晚輩,好生修理一番。
季平安笑容和煦:
“你若不信,他日可去餘杭求證一番。”
布衣神相看著對方玩味的眼神,沉默下來,意識到自己已不打自招。
不過,以他行走江湖,察言觀色的本領,早已看出對方語氣中篤定意味十足,當下警惕道:
“我並不是傳說中那個英俊瀟灑,本領非凡,有窺破命運之大能的布衣神相。我也不知道你如何說出這番匪夷所思的話來。”
“……”季平安心中感慨,不愧是你。
就像餘杭城郊,西山書院裡“擺爛”的逍遙派修士一樣,布衣神相性格上也非那種謹小慎微,謀圖大事的人。..
否則,他昔年也不會放著追隨初代神皇的大好前景不要,丟下錦繡前程,揮手入江湖。
所以,他重生以後,並沒有對自身性格進行太多的偽裝。
當然,之所以如此,另外一個重要因素,也是布衣神相這一門敵人很少。
不爭權不奪利,講究替人指點迷津,與人為善,此外相師著實不擅長殺伐打鬥。
否則也不至於重生數月,還會被武林盟輕鬆拿下。
故而,他對暴露自己的存在也沒特彆強的恐懼。
不過麵對身份不明的季平安,他仍舊選擇否認。
至於眼前之人,究竟是某位“老朋友”,還是當今時代的一些大勢力的成員,他尚無法確定。
畢竟此人全身遮蔽,他的相術雖強,但畢竟修為尚未恢複,尚且無法看破迷霧。
確定了眼前人身份,季平安心態鬆緩許多,隻是雖是老朋友,但畢竟太多年不見,他對布衣神相的信任度還不夠。
起碼,遠遠達不到許苑雲那種傾囊相授的程度。
故而決定繼續觀察,當即斂去玩鬨心思,淡淡道:
“你承認也好,否認也罷。我們並不關心,今夜來此,隻問你一句,你所看到的災劫,究竟是什麼,天殘門主的死,你又知道什麼。不要拿白虎堂的測謊結果應付我,我知道你有能力避開。”
“我們”……布衣神相敏銳捕獲到這個詞,意識到對方果然隸屬於某個神秘組織。
略一沉吟,他說道:
“天殘門主的死,我的確一無所知,之所以想離開,也的確是察覺到災劫。不過,與我白日所說的不同,我在數日前,便察覺到鎮子中許多人頭頂陰雲彙聚,有大凶之兆,說明即將有劫難降臨,恐將絕大多數人卷入其中。”
將所有人卷入的凶兆……季平安心頭一動,暗暗警惕。
雖說,作為“星官”途徑創立者,他同樣有預知未來的能力。
但事實上,占星術、相術、卦術、風水術……彼此各有長短。
辟如,占星術擅長的,是基於媒介,對一件事的前因後果進行獲知。
簡單來說,星光輻射整座九州,世間發生的一切事,隻要在光的籠罩下,就會被星光記錄。
無論是未來的畫麵,還是過去的畫麵,都可以被“星官”讀取,這也是占星術的底層邏輯。
而相術,則迥然不同,布衣神相需要通過當麵觀察一個人的“相”,才能大概預知該目標接下來的禍福,其準確度,比星官途徑強出許多。
同時,“相術”受到的乾擾也會更少。
進入棲霞鎮以來,季平安並非沒有進行過占星,但結果都很模糊,也並未預先獲知“災劫”的發生。
“為什麼會這樣?是因為我的占星術比這貨差?術業有專攻?還是說……從我進入鎮子開始,就已經有某種高位格力量,在乾擾這片區域的占卜結果?”
季平安心中一沉。
布衣神相繼續道:
“不過,據我觀察,天殘門主的死與我所見的危機,關聯並不很緊密,或者說,二者間存在聯係,但很薄弱。”
季平安皺眉道:
“那凶手呢?你可有線索?我知道你今日曾被提審到白虎堂,那時候,你看到了許多人吧,以你的相術,應該能看出一些東西。”
布衣神相遲疑了下,還是緩緩點頭,說道:
“在場的人很多,我隻看了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