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
大周國師!
灰暗的天穹下,冷風從山中吹卷過來,丁煥因被打散,而淩亂的白發劇烈抖動。
這位“江湖名宿”瞳孔驟縮,生出強烈的驚恐與荒誕。
他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季平安,確認其容貌並不熟悉,可這名年輕人眼孔中透出的憐憫與失望的目光,卻令他寒芒在背。
難以遏製想起許多年前,自己還年輕縱橫江湖時,曾偶然遇到“化凡”的國師,與之短暫的一段往事。
“認不出了?”季平安輕輕歎了口氣,傳音入密道:
“當年,奔北坡上,你被追殺如喪家之犬……”
昔年,年輕的丁煥還遠非如今模樣。
而是個一腔抱負,立誌成為“俠客”的愣頭青,扛著一隻破包袱,一柄二兩銀子的刀,行走江湖要闖出一個名聲。
一路行俠仗義,打抱不平,暴打街頭潑皮,手刃豪門惡少……
少年俠氣,交結兩州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
直到招惹到一座武林強族,被一路追殺奔逃,絕境時一頭撞見落腳休憩的大周國師。
“……昔年,我憐你義勇,非但救你性命,更幫助你開竅,踏入修行路,傳授你一門武學。學成之日,本座要離開,你苦苦哀求,要追隨我左右,然而我並未同意,你可知為何?”
季平安淡淡問道。
丁煥跪在地上,身上的太白星光鎖鏈熠熠生輝,他已然呆愣當場。
若說起初,他心中一萬個不信,但當季平安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將昔年舊事隨口道出後,他眼底就隻剩下驚悚。
丁煥無比確定,那些細節他從未與人說過,堂堂國師,就算提及此事,也沒道理將這樣微不足道的事情都說給弟子。
當然,更關鍵是的……語氣和氣質!
有些人的氣質,是無法偽裝的。
可……國師怎麼成了季平安?等等……丁煥突兀想起自己從武林中,聽聞的一些線索。
再結合朝廷的怪異舉動,雖未猜到群星歸位,但心頭已暗暗腦補出一出波及九州大陸的頂層隱秘。
然而,冷冷的冰雨時刻提醒他,此刻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
他咽了口吐沫,盯著“大周國師”,忽然臉色落寞,暗藏怨恨:
“不是因為我資質低劣?國師瞧不上我?”
丁煥一生廝混江湖,名氣甚大,可與盟主談笑,可真實實力卻始終未曾抵達坐井。
甚至巔峰期過後,逐步衰落,這無一不證明,其天賦平平。
縱使有國師親自開竅疏通經脈,傳下武學,也隻這般。
天資低劣,這正是他心中最大的痛,也是在自覺武道斷絕,得知新武出現後,甘心受朝廷軍府驅使的原因之一。
他的確貪圖權力,但同樣貪圖能在死前得到“大東軍府神將”的幫助,延長壽命。
丁煥曾無數次怨恨,若國師當初肯將他帶走,給予“舉薦名額”,去往神都欽天監,或許人生大有不同。
季平安搖了搖頭,說道:
“升米恩,鬥米仇。本座昔年便已算出你未來不會安分,才未曾收下你,與天賦有何關係?你既為武林名宿,也該知道,大周國師一生提攜舉薦從不看這些。”
他輕歎道:
“隻是當年還不確定你究竟會如何,不想最後竟選擇投靠朝廷,為禍一方。”
丁煥如遭雷擊,臉色煞白。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然後終於老臉上擠出悲戚:
“我……”
季平安卻已懶得聽他辯解,淡淡說道:
“如今看來,當年還是心軟了些,罷了,原本在棲霞鎮中,你雖不敬,但念及你終歸也算故人,本懶得搭理。所以方才會說,本是給了你機會的……”
給你機會,你不中用啊!
丁煥猛地生出強烈的不安,他大口喘息:
“不要殺我,不要殺……”
季平安說道:“我不會殺你的。”
還沒等丁煥臉上浮現笑容,他下半句吐出:
“我隻會收回曾經賜予你的一切。”
說著,他五指張開,按在了老者的天靈上,默默運轉一道術法。
丁煥起初不解,可當他感受到氣海內靈素開始循著經脈,朝天靈聚集,被季平安的手吸收,終於驚恐起來,意識到了什麼。
想要掙紮,可他掙紮越用力,捆縛在身上的星光鎖鏈越緊。
在察覺到力量差距後,丁煥痛哭流涕,不斷認錯服軟,搖尾乞憐。
可季平安卻毫無停手的跡象。
終於,在察覺到氣海開始崩塌,體內經脈萎縮後,丁煥出言大罵,臉色猙獰而絕望。
直到最後一滴靈素也被榨乾,他臉龐失去血色,眼孔中失去光亮,宛若抽去生機的枯木,頭顱垂下,不再動彈。
“我的確不會殺你,但你能活到現在,全依靠這身修為。”季平安收回手,搖了搖頭:
“如今將你的修為收回,以示懲戒。”
可已經脈寸斷,心臟驟停的“武林名宿”已經聽不到了。
“喂,你們嘀嘀咕咕什麼呢?”
不遠處,穿鵝黃長裙,臉蛋略圓,抱著古箏的女子劍侍神色古怪地飄來。
“哼”了一聲,將古箏豎起,“砰”的一聲,一頭紮在地上,一副倚靠門板的架勢,不悅道:
“你搶什麼人頭?我本已要將其斬殺。”
黃裙劍侍大為遺憾,可惜她原本棲身的首山派掌門劍被帶走,隻能依托古箏中殘存劍意,否則豈會拿不下一個江湖武夫?
季平安親手擊斃曾經提攜過的後輩,心中悵然。
沒搭理劍侍,徑直走向遠處的“戰場”。
濕漉漉的草地上,泥土翻卷,全身籠罩在甲胄裡的浮屠騎長氣若遊絲,還沒死透。
但全身經脈被震碎,血肉之軀與鐵甲絞在一處,儼然也是活不成了。
“你……”騎長眸子外凸,吐出血沫,猶自不解。
季平安抬手,將被洞穿了胸口,並易容為他的模樣的傀儡收入道經,俯瞰騎長,說道:
“正如你所見,與你拚殺的,始終隻是一具傀儡罷了。可歎,浮屠甲胄,如何能與真正的鐵疙瘩硬碰硬?”
浮屠騎長釋然地閉上眼睛。
季平安雙眸漆黑如墨,抬手虛抓,施展道門的“喚靈”法術。
登時,甲胄內一道殘破的魂魄被抽出,神情呆滯地在飄在半空。
被吞噬入眼眸。
……
一幅幅殘破畫麵浮現,那是其近期最深的記憶。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床榻。
騎長翻身平躺,將容貌清秀的婦人攬入懷中,女子皺了皺眉,說:
“發生了什麼事?看你心情不好。”
“騎長”沉默了下,說道:
“將軍交給我一個任務,出去辦一件事。”
女子秀眉蹙起,擔憂道:
“是要去殺什麼人麼?”
“恩。”騎長似不願多談,大手一邊揉麵,一邊眼神飄忽,說道:
“此番若我成功回來,就娶……”
“噓。”女子豎起一根手指,抵在他唇上,繼而將頭壓在騎長胸膛上,“莫要說這等話。”
說話同時,她手勢虛抓,騎長微微皺眉,騰身一翻,而後又是一大片馬賽克。
“……”
季平安將視角從“騎長”身上抽回,心想還挺會立fag……他站在記憶中央,伸手一劃,哼哈畫麵破碎,拚湊出第二幅場景。
“騎長”推開一扇大門,邁步踏入其中,垂目拱手:
“將軍。”
因為是回憶,一切的畫麵都源於騎長,所以季平安隻能看到鋪著針織地毯的地麵。
“欽天監星官季平安夥同道門聖女疑似離開餘杭,前往棲霞鎮,你帶上一隊浮屠軍,找機會將前者鏟除,記得要瞅準時機,莫要牽扯進聖女……”
一個渾厚的聲音傳來,並丟出一張符紙:
“用這個,可封鎖其術法。”
騎長抬起頭,卻隻看到一道背影:寬肩,穿白色軟袍,負手而立。
“是。將軍。”
……
記憶轟然潰散,以季平安如今的境界,想讀取比自己強出許多的大騎長,還是有些費力。
“那人,就是大東軍府的神將麼?”
季平安對朝廷名錄不太了解。
他認識的神將大都是開國那一批,後麵這些新的“神將”,還沒資格覲見國師。
這個時候,四周山林裡的戰鬥也陸續結束,一道道身影從遠處趕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悉數皆為暗網殺手。
眾人看到場中保持跪姿的浮屠大騎長與丁煥,都是一愣。
等再看到那些倒在地上的普通士兵,默契地在十丈外停下,敬畏地望向場中易容為“李安平”的年輕人:
“屬下見過執劍人!”
季平安收回思緒,扭頭看了這些人一眼,滿意點頭:
“做的不錯,稍後回餘杭領賞。不過接下來,還有一個任務交給你們。”
他抬起手腕,翻出一枚瓷瓶,其中赫然是之前,在棋墩山下山村中,殺死鐵屍後獲得蠱蟲。
共數十條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