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門證道院?”
山道馬背上,聽到季平安吐出這個詞,一臉驕傲不屑的俞漁愣了下,旋即皺緊眉頭:
“我怎麼不知道這個情報?”
前來餘杭前,聖女認真翻看過她的“旅行手冊”,其中,關於“雲林禪院”也是有介紹的。
記得,這座禪院的住持的確叫做“一弘”,不過因為禪院距離餘杭較遠,以及在修行領域較為低調,所以她關注不多。
季平安神色平淡,懶得解釋說,這是宋學正提供的情報。
夜紅翎“恩”了一聲,仿佛解釋,又仿佛回憶般道:
“南唐佛門總壇,與道門青雲宮相對,也劃分為諸多院係,達摩院、羅漢堂、菩提院……等等,這證道院,據說便是專門傳習佛法的地方。
在其中苦修的僧人皆乃極具慧根的天才,雖也會吐納靈素,有修為在身,但卻不會將過多精力放在修行上,也不看重武力,隻一心鑽研、傳播佛法。
恩,做個比喻的話,就像是翰林院在朝廷中的地位,若論權力並不大,但卻是一等一的清貴,地位極高……像是神都城中,白塔寺的住持,那位著名的‘雪庭大師’,同樣也是出身於‘證道院’。”
俞漁見女武夫侃侃而談,嬌氣地哼哼道:
“你解釋這個作甚,本聖女莫非還不知這些?”
季平安沒搭理她,看向女武夫:
“繼續說。”
夜紅翎點頭,道:
“這個一弘法師,在南唐佛門體係中,資曆很高。其座師乃是已經死去的‘淨光菩薩’,論地位,對應著我們這邊的觀天境大修士,可謂出身名門,佛法高深。
這大概也是佛門派他來駐守雲林禪院的原因,既方便傳播佛法,地位又足夠高,同時修為又不強,所以不至於引起朝廷的緊張和提防。”
淨光菩薩……俞漁稍微正色了些,身為聖女,她對佛門的強者名諱,同樣知曉甚多。
最簡單的,可以通過“稱呼”來判斷一個佛門弟子的“位格”。
最高等級的,與道門掌教對應的是“佛主”。
其次,則是與道門大長老對應的“菩薩”。
再其次,是長老級彆的“法師”或“羅漢”,餘杭三清觀主就對應這個階段。
當然,民間凡俗百姓不清楚這些,所以往往將名稱亂用。
比如看到個凡俗僧人,都有叫法師的……與百姓看到個修行者,就叫“仙師”類似,屬於敬稱。
而“淨光菩薩”,的確是一名強者,就是不確定,是否也同樣“重生”了。
淨光啊……季平安聽到這個名字,眼底浮現些許追憶。
腦海裡,浮現出一個數百年前,曾勇敢攔在自己身前,躬身拜下求教的小和尚……
唔,不知道當年留給他的題目,淨光死前破開沒有。
季平安饒有興趣想著。
夜紅翎繼續道:
“這些年來,一弘法師駐守禪院,時常會為信徒祈福治病,每年還會巡遊村鎮,布施聖水治病救人,所以在百姓中的名望頗高,這也是香客絡繹不絕的原因。”
俞漁哼哼道:
“什麼聖水,無非是一些用術法和廉價天材地寶稀釋的藥劑,佛門禿驢向來擅長用不值錢的東西收買人心。我道門駐守一方,行雲布雨,除災安民,做了那麼多大事,香火竟然還不如這破寺廟。”
咦,小戲精你的對立情緒很重啊……季平安側目。
也不意外,佛道爭鋒由來已久,兩家互相看不上再正常不過。
他笑了笑,說道:
“所以在攝取名望上,佛門確實更先進,有些事,不是說你暗中做了,人家就要念你的好的。
就如診病,真正高明的醫者往往在人未患病時便察覺,提前用藥,但給人的感受,卻反而不如病入膏肓之際再‘藥到病除’的醫者高明。”
俞漁嘟嘴,腮幫子鼓起,如小倉鼠般:
“反正禿驢就是滑頭。”
季平安失笑。
……
……
不多時,三人循著官道前行,抵達雲林禪院。
遠處看時,還是一座不起眼的建築,等抵達山腳,古刹恢弘氣勢撲麵而來。
佛寺建在山腰,綿長石階垂至山腳,其上百姓絡繹不絕。
三人將馬匹寄存在山下涼棚,拾階而上,因為時辰已近傍晚,所以大多數香客都是下山。
“禪院建築雖大,但也接待不了太多客人,所以往往隻有少數,身份地位較高的,可以留宿寺廟。”夜紅翎解釋道:
“一般近處的,例如錢塘縣城中的百姓,會天不亮就出發,晚上還來得及回家。至於餘杭來的信徒,也會前往錢塘縣住宿。”
說話間,三人抵達禪院正門,伴隨人流踏入前殿。
隻見一方大鼎佇立,其中嬰兒手臂粗細黃香奪目,青煙嫋嫋。
隔壁一株大樹懸掛絲帶、願望木牌。
有僧人售賣香燭,抽簽解簽,一應俱全。
前方正中,有佛寺建築風格大殿,雕花窗欞後,隱約可見佛殿金身。
因人流漸稀,逆流而上的三人便很醒目。
一名小沙彌迎麵走來,雙手合十,目光落在夜紅翎那身玄色披風下的袍服,以及腰間佩刀上,淡淡說道:
“佛門清淨地,這位施主,還請將利刃寄存在門口。”
夜紅翎並未照做,而是拿出腰牌,道:
“本官乃餘杭斬妖司司首,來見一弘法師,有事商談。”
小沙彌並不意外,臉上也並無畏懼之色,聞言雙手接過腰牌,說道:
“三位煩請稍等,小僧去通報。”
說完,轉身便走。
俞漁小聲嘀咕:
“你這司首看樣子也不行啊,一個小和尚都唬不住。”
夜紅翎苦笑,小聲道:
“聖女殿下,雲林禪院背靠佛門,終歸是有脾氣的。若我們隻是普通百姓,這群僧人或許還會和顏悅色,但我們代表朝廷,就不一樣了。事實上,這群和尚對朝廷官員向來不假辭色,偏生我們也沒辦法。”
這話聽起來似乎反邏輯。
按照常理,雲林禪院身處瀾州,勢單力孤,似乎該低頭軟弱。
但反過來講:
也正因其代表佛門,麵對大周朝廷,反而會顯得格外強硬,因為一定程度上,禪院代表著南唐國。
俞漁叉腰,白皙小臉揚起,嘚瑟道:
“那還不如本聖女來表露身份。”
季平安瞥了這冒傻氣的姑娘一眼,冷靜說道:
“我勸你最好不要,那樣待遇更差。”
“……”俞漁哼了一聲,撇開頭去,不搭理他了。
而接下來,他們等了好一陣,都沒有人來接待。這似乎也側麵印證了夜紅翎的話,禪院似乎在刻意“怠慢”,給下馬威。
就在三人等的有些不耐煩,天色漸暗,周圍的香客已經散儘時,幾名披灰色僧袍的和尚才姍姍來遲。
為首的中年人手中捏著腰牌,麵無表情遞回:
“貧僧乃院中知客,夜司首大駕光臨,鄙院蓬蓽生輝。不知有何貴乾。”
板著一張臉,說著場麵話,態度給這和尚拿捏明白了。
夜紅翎見怪不怪,道:
“本官此行,乃是為了調查一樁案子,具體情況,還要當麵與一弘法師詳談。”
知客僧人聞言搖頭:
“那不巧了。住持近日閉門研讀佛法,概不見客。夜司首有什麼話,可與貧僧說,待住持出關,再予以轉告。”
閉關?
聽到這個回答,夜紅翎麵色有些難看。
若是正統的修行者,閉關的確並不罕見,但除非是極稀少的“死關”,否則也不至於不可打擾。
而出身“證道院”的一弘法師,並非正統“修士”,所謂的閉關就更像托詞了。
夜紅翎誠懇道:
“茲事體大,煩請通報一聲法師,斬妖司夜紅翎求見。”
知客僧麵露不悅:
“施主此話何意?莫非覺得貧僧不配與你商談麼?”
夜紅翎胸脯微微起伏,終於壓抑不住怒氣,知客僧卻麵如止水,嘴角甚至露出一絲哂笑:
“或者,夜司首準備強闖?”
挑釁意味濃厚!
季平安在一旁冷眼觀瞧,微微搖頭。
心想女武夫方才的話著實太“客氣”了,這何止是“不假辭色”,壓根就是刻意刁難。
偏生,夜紅翎身為堂堂坐井武夫,卻隻能強壓怒火。
還是那句話,她承擔不起引發兩國衝突的責任,這也是女武夫執意邀請季平安前來的緣故。
在佛門與南唐,“大周國師”這四個字,遠比朝廷更有份量。
這時候,一個渾厚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何事喧嘩?”
刷——眾人循聲望去。
隻見從側方院落中,大踏步走來一名身材格外魁梧的武僧,其穿著杏黃色的武僧袍,露出半條臂膀,古銅色肌肉線條優美,宛若銅汁澆鑄。
方臉粗眉,不怒自威。
而身為修行者,三人敏銳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了淡淡的威脅。
“大護院。”以知客僧為首的幾名沙彌忙行禮,解釋原委。
而聽到“大護院”這個稱呼,三人心中明鏡般,想起了雲林禪院的第二號人物,也是這座寺廟的“武力擔當”。
因一弘法鑽研佛法,所以明麵上禪院最強的,便是出身“羅漢堂”的大護院。
同樣考慮到為免朝廷忌憚,曆來大護院都隻有破九圓滿境界,在佛門體係中,走的並非“法”係,而是“武僧”體係。
這會,大護院聽完事情見過,濃密如刷的眉頭皺緊,看向夜紅翎,道:
“夜司首,若我沒記錯,按照大周朝廷與南唐的約定,雲林禪院內,並不歸屬貴國管轄。”
女武夫一時語塞。
大護院又扭頭,目光投向女武夫身旁的年輕男女,目光掃過俞漁時,幾乎沒有停留——凸出一個不重視。
等看到季平安,遲疑道:“這位是……”
季平安看了眼麵帶求助的女武夫,知道是自己搬出身份的時候了,聞言從懷中摸出司辰令牌:
“欽天監木院司辰,季平安。”
是他!?
聽到這個名字,前庭之內,因聽到爭吵而趕來看熱鬨的一眾僧人不約而同,露出詫異的神色,旋即竊竊私語。
季平安!
這下,連此前神色倨傲,一副“宰相門前七品官”模樣的知客僧,都收斂了傲慢。
這種變化是如此的清晰,好似這一個小小的“司辰”,竟比堂堂斬妖司首座,坐井境強者都更尊貴一般。
魁梧威嚴,極具壓迫力的大護院也正色了幾分,那冷淡的麵容上,竟浮現出些許敬意:
“原來是傳言中,欽天監新晉的天才星官,大周國師的關門弟子。失敬。”
以佛門的勢力,在大周境內雖觸角薄弱,但對一些重要情報的掌握,還是很及時的。
神都大賞中,聲名鵲起的星官當屬此列。
沒想到……活了上千年,終究淪落到自己“蹭”自己的光環的地步了……季平安心中吐槽。
很清楚,這群僧人的態度轉變,並非因為他的“天才”,或者在神都大賞取得魁首的成就。
而是“國師弟子”這個身份。
雖然聽起來很諷刺,但事實就是:
截至目前,在大周版圖之外,已故的“國師”的名頭,仍舊遠比大周朝廷大!
昔年帝國定鼎,處於戰力巔峰期的國師南下唐國,北上蠻族,西訪妖國,東赴東海。
憑一己之力,打服了周遭各大勢力。
這一曆史事件,在大周子民們眼中,隻是一件足以自傲的事跡。
但在包括南唐在內的其他國度眼中,則留下了一個令人敬畏的龐大“陰影”。
這個陰影是如此牢固,足足壓的唐國四百年不敢動彈,籠罩了一代代子民頭頂的天空。
而因人生來慕強,這種壓迫,又漸漸成為了一種近乎狂熱的尊敬。
以至於,饒是國師仙逝十幾年後,其形象仍舊在佛門弟子中,有著極大的分量——
即便是神都的“雪庭大師”,與槐院張夫子敘舊時,也還遺憾當年未能一睹國師尊顏。
可見一斑!
連帶著,對欽天監這個勢力,也相對更尊敬。
反而是大周境內,無論朝廷還是其餘四大門派,在國師離世後,對欽天監的敬畏迅速削減。
這時候,目睹禪院眾僧的態度變化,立在旁邊吃瓜看戲的俞漁嘴角直抽抽,哼了一聲,撇開頭不說話了。
夜紅翎露出羨慕的眼神。
“頭陀客氣了。”季平安微笑回禮。
在佛門體係中,走“武僧”一道的破九修士,皆可稱之為“頭陀”,是一種類似於“大師”的敬稱。
季平安說道:
“按理說,斬妖司的確無權管轄禪院,但因一樁案子涉及餘杭百姓,還望能通融些許。”
“這……”大護院麵露遲疑,沉吟片刻,他歎氣道:
“既是欽天監貴客開口,又涉及百姓,按理說,我佛門並非不通情理,但一弘法師近來的確在閉門修行,非是托詞。”
季平安疑惑道:“哦?”
大護院解釋道:
“司辰該知曉,一弘法師師承‘淨光菩薩’,昔年菩薩曾傳下半句佛偈,要後世弟子參悟,一弘法師參禪半生,始終不得要領,每年都要抽出一段時間,閉門精研佛法以參悟,而期間為防瑣事破了‘空明菩薩境’,故而非極要緊之事,外人不得打擾。”
空明菩薩境,是佛門參禪時進入的一種極深度的冥想狀態。
同樣,也是一種快速恢複靈素與傷勢的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