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眼,“從今日起,暗中盯林弘,不盯他人。柳音的背後之人,不會久藏。”
馮解頷首,欲退,又道:“殿下,還有一事。太子近來頻向內廷借讀舊籍,多為初代建製、諸王分封之事。”
朱瀚眼神一凝,沉聲問道:“他向誰借?”
“林弘。”
“嗬。”朱瀚輕笑,“這便有趣了。若林弘送出的,不是舊書,而是改冊,那朱標恐怕連他自己怎麼下的錯子都不知。”
馮解麵露警色,“是否提醒太子?”
“不。”朱瀚搖頭,“提醒,是不信。太子非愚人,他若真中套,也需自己醒來才是。”
馮解默然。
朱瀚站起身來,負手望向窗外,天色昏黃。
“馮解,宮中,不是你我立誰,誰便能立得起的。”他聲音沉緩,“而是看誰能站到最後一步。”
馮解低頭:“屬下明白。”
窗外風起,竹影微動,庭中殘花未掃,悄然零落。
夜深,妙音居內,香爐未滅,爐煙嫋嫋升起。
柳音獨倚檀香屏後,手執一柄湘妃扇,輕輕搖著,目光投在殿中銅鏡上,鏡中倒映出一張沉靜淡漠的臉。
她忽地輕笑一聲,那笑中卻沒有半點柔意。
“今日那位馮都頭……倒是比我想的更難應付些。”
她身後,一道身影悄然現身,是一名年約五旬的婦人,眉眼細長,身穿素色衣衫,麵容並不起眼,卻站得極穩。
“你畢竟在教坊數年,他不過是個看守王府門戶的武官,如何看出你的端倪?”婦人語氣沉穩,一字一句仿若縫衣,“可他偏就盯上了。”
“不是盯上我。”柳音輕輕收起扇子,“他盯的是林弘。他借我試水,怕我背後藏人。”
婦人不語,良久,才問:“那你背後……可真的沒人?”
柳音抬眸,眸中映出銅鏡中的自己,唇角慢慢勾起一抹諷刺的弧度。
“我身後的人,早已不是人了。”
婦人聽得一驚,微微上前一步,“你是說……你與林弘之間,早有裂痕?”
柳音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裂痕?他待我,何曾有‘合’過?”
她輕描淡寫地拂過桌上那隻舊簪子,簪尾細細一道裂痕,幾不可察,卻正中其要。她淡聲道:
“他從不用一個人兩次,也從不許一個人靠近他太久。我能留在教坊,不是因為得寵,而是因為我從不問他做什麼,也不說我看見了什麼。”
婦人聞言,眉頭微皺,“那你如今何以還要為他做事?這次借尚藥局之事……你明知有異,為何還應?”
“因為我怕。”
柳音聲音輕,卻出奇地沉。
“我怕的不是他能害我,而是他若被人拔了線,我也會隨線一並斷了。”
她站起身,走至窗前,指尖拂過一隻玉雕梅枝。
“你可知,我從未信他?可我也知道,隻要他活著,我便有一層影子擋在前頭,世人看不清我。”
“可如今……”她頓了頓,“馮解不是他的人,他背後,是朱瀚。”
婦人眼神一動:“你已肯定?”
柳音輕輕點頭。
“那夜他‘救我’之後,我試探他,提及舊藏庫的玉樞琴。你猜他怎麼說?”
婦人望著她。
“他說,王爺如今不喜舊音之物,偏愛新聲。”
柳音語速不急,卻字字帶鋒,“這句話,隻有在王府近前伺候過王爺的親隨才聽說過。他不是聽說的,是親眼見的。”
婦人麵色變了幾分。
柳音轉身看她,語氣緩緩卻清晰無比:
“所以從這一刻起,我不能再隻做林弘的棋子,我要換一麵鏡子,把自己照清楚。”
婦人遲疑片刻,終是低聲問道:
“你要投朱瀚?”
“不。”柳音搖頭,“我要讓朱瀚以為,他看清了我。”
她緩緩坐回案前,將那舊簪重新彆入發中,神情沉靜如水。
“但我終究是柳音。”她輕聲道,“在風月場裡活過的女人,若不能自己挑燈,也隻配被人當做點火的草。”
數日後,王府花廳。
朱瀚正在研磨,聽馮解低聲稟報:“柳音近日常出妙音居,每次皆落單,路徑極定,似有暗會。”
“她知道我們盯著她?”朱瀚未抬頭,語氣極淡。
“她想讓我們看到。”馮解眼神複雜,“她的行跡,看似秘密,實則漏洞百出,仿佛故意。”
朱瀚輕輕頓了頓手中墨塊,“你可曾見她接觸何人?”
“無人。”馮解答得肯定,“她走到觀竹軒便停步,駐足十餘息後折返,無一人出入。”
朱瀚微微點頭,忽問:“若你是她,為何這般做?”
馮解沉吟:“引蛇出洞,或欲另投主?”
“也可能,是設局請我入甕。”朱瀚笑了笑,“不過這局,我倒願進一回。”
馮解一怔:“殿下要與她會麵?”
“不。”朱瀚搖頭,轉而低聲道:“讓朱標去。”
“太子?”馮解愕然,“這……會否太過危險?”
“他若終有一日坐那位置,得學會看破風中之影。”朱瀚垂眸淡聲道,“柳音不是要我們信她麼?那就讓她信一回,信她能迷得了太子。”
“你隻管安排。”他頓了頓,“觀竹軒,月下,三更。”
月色如洗,觀竹軒下,池水蕩漾如銀。
朱標身穿常服,孤身而至。夜風吹動他衣袂,顯得少有的孤挺。他走至亭中,看見一個身影正立於石階之下。
柳音緩緩回首,一身青衫,不飾釵環,發半束。
“是太子殿下?”她聲音溫婉,如夜風穿林。
“是我。”朱標步入亭中,目光落在她麵上,“王叔命我來見你。”
柳音略一點頭,眼底一抹複雜,“我以為,他不會來。”
“他沒有。”朱標坦然,“他說,你要見我們,那便先見我。”
柳音靜默良久,忽然問:“殿下信我麼?”
朱標看她一眼,“若我說信,是騙你;若說不信,又為何獨來此地?”
“那……若我告訴你,林弘早已非你之人,你可願聽?”
朱標怔了一下。
柳音緩步走近,站在他不遠處,低聲道:
“林弘一年前便與太常監某人暗通,所取舊藏庫之物,不過是欲調換先皇舊冊中某幾頁……我不知詳情,隻知他藏了一本假史,藏於教坊南閣之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