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頓住,答不上。
又一人起身道:“應以內閣為綱,若太子越規,則以諫止之。”
錢師冷笑:“閣議屬輔,非監。太子若高於百官,又低於皇帝,此責從何來?”
屋中一片靜默。
朱標忽然出聲:“若太子得權,失責無人問,則亂。若太子被問,無實責,則虛。故‘權責對置’,才是根本。”
諸生皆望向這陌生男子,有人起身問:“敢問閣下何人?”
朱瀚答道:“此乃我侄,一讀書人。”
屋中轟笑,卻也不敢輕視。
錢師凝望朱標,拱手笑道:“敢問閣下,可願與諸生一辯?”
朱標答:“若不棄,願與諸位共論‘問政之本’。”
村頭樹影斜斜,一間石砌小廟前坐著三個老翁,正圍火煮茶。
見車停於樹旁,其中一人眯眼看了片刻,忽喚道:“客官若要避雨,進來坐罷,荒廟無佛,隻暖茶可慰。”
朱標笑著應了,攜朱瀚下車,入廟中一坐,茶碗已遞上。
粗陶舊器,茶味微澀,然入口竟極暖。
朱標拱手致謝:“敢問三位老丈,村中可安穩?”
老翁嗬嗬一笑:“安穩是安穩,隻是這年景,雨多了些,菜價貴了些,叫小戶人家有些扯肺。”
另一個老頭插話:“你們若早來兩日,便見著一樁趣事。”
“哦?”朱瀚挑眉。
那老翁放下茶盞,拍拍膝蓋道:“村東口賣豆腐的老陳,與村西編籮筐的李二鬨了兩年,連狗都知道他們不對付。結果前日縣裡來貼公榜,說什麼‘貢冊更新,需查戶列’,這兩人啊,竟結伴上縣衙,硬說自己不是‘獨戶’要算‘合夥’。”
朱標一愣,脫口問道:“為何?”
老翁哈哈大笑:“聽說是獨戶賦重,合戶能攤。可憐李二那老光棍,回村後竟被笑了兩日,說他‘嫁’給了老陳。”
眾人哄堂。
朱瀚也失笑:“這兩人怕是比貢冊還精。”
朱標卻不笑了,沉聲道:“那貼榜之後,村中如何應?”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年長的一位歎了口氣:“說是查冊,可人不知該報什麼,問來問去,無人解。小戶怕多填吃虧,大戶卻總說‘不記得’。我們這些老骨頭,隻當是官裡又起花樣,誰還信那冊子真有用?”
朱標目光微斂,良久未語。
廟外雨聲未止,忽有童子自坡上飛奔而來,赤足踏泥,氣喘如牛:“爺爺!嫂子摔了!肚子疼得滾地!”
三老驚起,朱標亦立刻蹙眉,追問:“幾月身孕?”
童子哽咽:“八個月了!方才挑水路滑,就……就倒了。”
朱瀚瞬息間已跨出門外:“朱標,你隨我來。”
兩人疾步趕至村中一處土屋,隻見一婦人正側臥於床,唇白如紙,手緊捂腹部。
屋中無一人會醫,隻剩哭聲與慌亂。
朱標不敢怠慢,撩袍跪下,將手覆於其腕,雖不通脈理,卻感其指尖已冷。
朱瀚沉聲:“附近可有郎中?”
童子搖頭:“平日裡隻請鎮上藥行的李老兒,他這幾日去了州裡。”
朱瀚一轉頭,忽問朱標:“你可識草藥?”
朱標一怔,搖頭。
朱瀚歎氣,掀開門簾喚來屋外長者:“速煎薑湯,熱罐敷腹,催暖為急!叫人快往鎮上奔!”
他語聲不高,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力道,那老者應聲而動,幾個村婦忙碌起來。
朱標卻第一次顯出些手足無措,低聲道:“她若有事,怎麼辦?”
朱瀚淡淡答:“那便叫你記得,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寫成章、評為議的。”
片刻後,屋中生暖,婦人唇色略有好轉,腹中胎動漸平。
朱標一顆心才緩緩落下。
他站在屋中,低頭望著稻草床上那張早已疲憊的麵孔,輕聲問道:“你叫什麼?”
那婦人微睜眼睛:“小……小婉。”
“你這胎第幾胎了?”
“頭一胎。”
朱標輕輕點頭,目光沉靜。
傍晚,雨勢稍歇,婦人已能進食,村人紛紛來送謝,手中或雞蛋,或粗布,或糖米,朱標一概不收,隻讓朱瀚攔下。
村口破木亭前,老翁們將手中的豆花分碗遞上,一人道:“官爺若不是尋差事,怕是不會來這等偏地。”
朱標笑而不語,朱瀚答:“我侄兒近日讀書多,想看看紙外的人事。”
老翁感慨:“人事啊,寫不得,管不了,改不動。可若真有人願來聽——那便該留下個名字。”
朱標緩緩站起,望向遠山雨歇後的暮色:“我不能留名。”
“但我會記下今日——記下你們說的、笑的、哭的,以及那婦人的手。”
“我將來,若能管事,會記得她該活下來,不是靠命運,而是靠製度。”
老翁聞言一怔,隨即低聲道:“你是個能記事的人……但願你也能做事。”
回程路上,朱標沉默許久。朱瀚終於開口:“你今日之行如何?”
“我曾以為權責清晰,法製明確,便可成政。”朱標道。
“可今日我見,一紙冊文敵不過泥濘路;一句策問,不敵一碗薑湯。”
“我不能再隻在殿中‘設策’——我要問人。”
朱瀚望著他:“問人?”
朱標點頭:“問他們怎麼活,怎麼苦,怎麼笑,怎麼熬過每一個不被記錄的早晨。”
午後,風微,灰瓦黛牆下的廟街已是熙攘。
朱瀚挽起袖子,一身尋常布衫,腰間彆著一柄看似鈍口的短刀。
他與朱標並肩走入廟街深處,仿佛兩個外鄉投宿的讀書人。
街邊叫賣之聲不絕,香火鼎盛的土地廟前,老嫗正在焚香祈子。
“這便是昨夜那客棧掌櫃口中所說的‘三和巷’?”朱標低聲問。
“嗯,聽說這裡三月才發下去的新糧,村民卻說米粒都沒見一顆。”
朱瀚掃了一眼前方高掛的“義倉協鋪”招牌,嘴角一翹,“我們進去瞧瞧。”
鋪子不大,卻意外整潔,掌櫃是個五十來歲的漢子,眼梢狹長,笑容謙卑,眉宇間卻透著一股打量。
“兩位官爺,可是要借米?”
朱瀚佯裝遲疑,低聲應道:“鄉下路難走,鋪中米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