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餘年前,江湖尚未變成一個大家都能理解的名詞,許多人也尚未對綠林形成多麼牢固的記憶,如今隻有少數人隱約記得,當初劉大彪執掌的天南霸刀,便是如此霸道的存在。
在以刑部為首的朝廷勢力出動資源,儘起高手將劉大彪撲殺後,霸刀莊加入方臘麾下,仍舊成為了永樂起義的主力,便漸漸的脫離普通綠林的範疇。永樂起義失敗後,霸刀莊剩餘八百餘人,回歸苗疆休養生息,此後參與金殿弑君、西北抵抗,過去的老莊戶,其實多已拆分加入到華夏軍的體係當中去了。
這是霸刀的名字,最後一次出現在江湖的紛爭之中。
院落當中,黑色的身影拉開鬥篷,在一片灰塵之中,扔向空中。
“胖子,你死鬼師姐等了你很多年。”
那殘破鬥篷在空中的舒展間,下方是陳凡高大而結實的身影,他晃動了手臂,望向對麵。
“我送你去見她。”
對麵,殘破的商鋪正在倒塌,灰塵與石塊坍塌落下,這一片收縮的黑暗之中,林宗吾伸手拖住一根倒塌的柱子,隨後平靜地將它單手推開,更為劇烈的坍圮揚起塵埃。
他在笑。
“哈哈哈,陳凡、陳凡來得好。”
巨大的魔神,走向前方。
人的一生,兜兜轉轉,會留下許多的遺憾。林宗吾的一生,一度將武學當成世上最重要的東西,以為有朝一日成為了世上最強,便能夠事事順遂,做到許多了不起的大事,為天下人所稱頌。
他的武學天分確實過人,早早地便摸到了宗師的門檻,然而事到如今,於武學一道的巔峰回首,他欲行的大事,卻沒有哪一件真正的順遂過。
仍在盛世之時,想要攜大光明教的力量縱橫中原,才稍稍看到些機會,便在朱仙鎮被寧毅迎頭斬落;
遭逢亂世,欲力挽狂瀾,帶領的教民數十萬計,卻非女真人的一合之將;
曾經想要挑戰周侗而成名,然而周侗去刺殺粘罕,死於戰陣;
在政治上想要與人合作,最終卻被樓舒婉那樣的女子弄得焦頭爛額,甚至因為他的教民在抗金戰場上太過不堪,他都不好憑借自身的武力去尋對方的麻煩;
在朱仙鎮,他一度出手逼死了奸相秦嗣源,然而到得後來,隨著黑旗軍的各種宣傳,這或許要成為他一生最大的汙點和罵名;
與寧立恒在方七佛的事情上便結下梁子,此後結怨日深,但事到如今,他已經無法去向對方尋仇,隻因黑旗軍在西南堂堂正正地擊潰了女真的粘罕與希尹,他若以私怨為由擊殺對方——姑且不論能否成功——他的身上,也隻能留下一堆罵名了;
甚至於來到江南,被許昭南尊稱為聖教主,其實又何嘗不是對大光明教掌控不足導致的權力旁落
凡此種種,他這幾十年來,想要成就的種種大事,都像是被這樣那樣的人擊於半渡,竟是一件都沒能酣暢淋漓地做到。
到江寧之後,他居於新虎宮,在種種美譽之中旁觀著城內混亂的一切,內心反倒愈發平靜。
這一生大事未竟,到得對權力、地位、讚譽不那麼在乎時,反倒能在這混亂的濁流裡品出些東西來。
人生在世,隨波逐流,到得老來,許多事情倒不是想做,隻是該做罷了。大光明教可以扔給許昭南,未嘗不是一個歸宿,好在弟子平安武學天賦甚高,心性也純良,當能繼承衣缽,在這樣的情況下,對於黑旗的來人,他也終於能夠肆無忌憚地出手,與之較量一二。
而到得陳凡出現的這一刻,他才又久違地感受到了沸騰的熱血。
這是繼承方七佛衣缽的最強弟子,從小也是天生神力,這些年活躍於戰場,正值壯年,從他的身上,可以看見巔峰時期的方七佛。
師姐司空南,歿於他的刺殺。
這些年來,他卻無法過去報仇。
其一,江湖兒女江湖老,陳凡是小輩,為方七佛尋仇,算得上堂堂正正,自己作為與方七佛同輩之人,倘若因此打上門去,算不得體麵,說出來,要丟人。
第二,陳凡加入黑旗,成了戰場上的將軍,後來又在戰場上殺過女真大將,這樣的人物,如寧毅一樣,已不能用私怨來清算。
但這一刻,是他主動以方七佛弟子、以霸刀成員的江湖身份,來到了這裡。
對麵的院落間,樹蔭流動,樹蔭之中,陳凡的身影一如二十餘年前與劉大彪等人打入摩尼教總壇的方七佛一般豪邁。這是獨屬於江湖的豪邁,是胖和尚一生所尊重與追求的東西。
這追求無敵的半生兜轉,與方七佛一係的恩恩怨怨,到得這一刻,竟終能走成一個圓。
他感受到了人生中的大歡喜。
支撐的柱子帶著沉重牆壁倒塌解體,那破爛的、正在引發連鎖反應的店鋪轟然間漾起巨大的煙塵,煙塵之中,“魔佛陀”林惡禪邁步而出,他的左臂輕描淡寫地揮動,恰到好處地截住一塊半空落下的青磚,那青磚如炮彈般朝側麵射去,半個戰場上的人在此時都聽到了他的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這佛號渾厚之中飽含喜悅,竟似響起在附近每個人的耳畔。
同一時刻,陳凡消失在原地。
衝拳。
兩道身影,轟然沉入解體的廢墟之中——
稍早些許。
端著從負傷戰友手中接過的火槍,寧忌在戰場上高速地奔跑。
王難陀與另外一名高手追在後方,要將手持火槍者趕儘殺絕,但寧忌的步伐飛快而又靈敏,轉眼間穿過房舍、翻過屋頂、躍過廢墟,朝著戰場上最為激烈的方向狂奔而去,始終與追殺的高手拉開了幾個身位。
火槍殺傷高效,但並不適合單打獨鬥,最為理想的狀況,當然是拖著敵人亂跑,由戰友解決掉兩隻蒼蠅,自己再與戰友打交叉配合,雖然這一刻戰場狀況混亂,但他有信心,隻要宇文飛度等人看見自己這邊的狀況,就一定會找到機會出手,為自己解圍。
另一方麵,那“一生之敵”林宗吾造成的破壞巨大,自己找到機會,無論如何都得給他一槍,讓他知道什麼叫做“時代變了”。
隔著幾個院落,不遠處的地方傳來激烈的打鬥與破壞聲,極為暴戾,當林宗吾的口中喝出“陳凡”的那一刻,寧忌的眼睛瞪了瞪,他玩命般的撲向不遠處的屋頂。
衝上屋頂的脊線,腳步鏟起瓦片,身體下沉、往前、半跪、舉槍,槍口循著林宗吾的聲音來處調轉過去。
煙塵彌漫,他的目光看到了塵埃升騰之際,林宗吾揮動的手臂。
陳凡的身影已陡然消失。
沒有看到胖和尚的身體,但腦袋的一側猶如千萬的細針刺入,惡意席卷而來。
如同去年在成都,與兄嫂一道挑戰陳凡時的生死一線。寧忌來不及多做考慮,朝著一邊全力躍出。
“阿彌陀佛。”
青磚轟然飛來,無數的瓦片連同屋脊的木屑翻飛。
秋風未動而蟬先覺。
這一刻,林宗吾的心境圓融無礙。
抱著火槍,寧忌自屋頂上狼狽摔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