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禧堂裡,史夫人隔著窗子看著二媳婦王氏的背影緩緩消失在視線裡,無聲地歎了口氣。王氏今天來請安,又向她談起了璉兒的婚事,再一次失望而歸。她想把自己家的侄女王熙鳳嫁給璉兒,請自己來撮合,自己卻一直沒能給她準話。
唉!史夫人扶著額頭苦惱,方才在王氏麵前,她語氣含混,其實她是不方便說得明白,璉兒娶王熙鳳這事兒,九成是成不了的了!
史夫人悵然地陷入到往事的追憶之中。時間已經過去十年了,這十年裡啊,發生的事情不少,但沒幾件,是讓人感到順心的。
八年前,大兒媳張氏的父兄結束了流放,回到了京城。時過境遷,皇上年紀大了,見到兒子們明爭暗鬥,又不禁懷念起太子來,後悔自己以前對太子過分嚴厲了些,才導致太子亂了心思。因此,他追封太子為忠義親王,也是借此敲打眾皇子們。
太子兵變而受到牽連的官員也陸續得到赦免。張家本就沒做過什麼,當年也是無辜被牽連的,在一些文臣的援手下,皇上想起了他們,決定施恩招他們回京城,給予些補償。
張氏的父親年紀大了,上書乞骸骨,皇上憐憫,賜金養老。張氏的兄弟們正當壯年,給皇上上了謝恩悔過折子,態度恭敬,全了皇上的麵子,得以起複,重回官場。
有了父兄撐腰,張氏再無顧慮,下定了決心,她不願留在賈家了。再不想見到虛偽狠辣的公婆和好色無情的丈夫,覺得那樣的日子一刻都再難忍受。她知道,在當時的社會裡,她是不可能和離的,於是她提出‘析產彆居’,要求帶著賈璉,去伺候居住在京城郊外的老父親。
那時,國公爺還在世,自然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這會敗壞賈家的名聲的。他叫了張氏前來勸說,要她為賈璉著想,母親與夫家幾近決裂,日後他何以自處?他是嫡長孫,日後是要繼承賈家的,難道不考慮這名聲和利益麼?語氣殷殷,誠意滿滿,可謂紆尊降貴。
但那張氏卻不肯聽從,冷冷地拒絕了國公爺的好意。她的長兄也是不識大體的,還專程上門來為她助陣,拿出了當年張氏被‘病臥在床’的種種憑證。
嘖嘖,張氏真的是有心計手段!早年老榮國公夫人寵愛賈赦,為能給他聘下張家的女兒,承諾過進門就給她協理管家之權,還把手中的心腹人手交付給張氏。怪不得,張氏在張家傾覆後,還能保全了自己,收集到賈家的把柄。麻煩啊!
這還不算,張氏的長兄還拿著嫡長孫賈瑚死因蹊蹺說事,揚言他要以舅舅的身份,去順天府衙門告狀,為外甥討一個公道!
張氏現在身份還是賈家兒媳,公婆如何對待她,其中的恩怨糾葛,隻能算是家事,衙門也不好過問,這還好說一些。但這賈瑚的死因,就牽扯到了一條人命,由不得衙門不重視!
況且,張氏的長兄如今也做了官,昔日與張父交好的文臣們也對他關照有加,順天府不敢為榮國府瞞下的。那豎子也真是奸猾,把矛頭直指向政兒和王氏,不涉及到她和國公爺,占據了大義名分。
做叔嬸的,因著要謀奪家中的爵位財產,狠心害死自己的嫡侄—日後的承爵人,這狀子一告上去,必定會轟動京師!不管最後審案後是個什麼結果,政兒夫妻倆的名聲就要徹底毀了!賈家如今在文官中很不受待見,史夫人和賈代善心中都是有數的。
那可就是雪上加霜了!更何況,天地良心,這事與史夫人絕對無關,虎毒還不食子呢,賈瑚那可是她的親孫子,她是下不了手的!但是,但是吧,她可不敢保證,王氏一點兒沒做過手腳!
王氏自然是滿口喊冤,也不知是真是假?但無論王氏有沒做過,榮國府也必須保住她啊,她生下了那幾個好孩子不說,她娘家哥哥王子騰可是承繼了賈家勢力,日後要維護賈家的出息老親,妹妹是薛家當家主母!王氏,賈家割舍不得!
幾番撕扯,最後,國公爺無奈做了讓步,張氏就這麼施施然地拖走了她的嫁妝,帶著賈璉回到了張家彆院。好在,張家還肯用了個張老太爺年高體弱,思念愛女,張氏和外孫承歡膝下,也是至孝之舉遮掩了過去。外人其實也是明白此事大違常理,個中必有不為人知的內情,隻大家見到賈張兩家的態度,也不方便深究罷了。賈家的名聲更加被拖累了!
自此,璉兒就跟隨著張氏在張家生活,隻在逢年過節時,匆匆回榮國府一遭兒走個過場。他被張家教歪了,和祖父母、父親都不親近,見了麵,都是恭敬中帶著疏遠冷淡的態度。打小他就跟著張氏,母親這些年過的日子都看在眼中呢,史夫人想籠絡他,也是不成的。
賈璉被送到了一家很好的書院上學,那書院的山長是張家老太爺的好友,對賈璉的教導極是用心。賈璉聰明,讀書也用功,十六歲就考中了稟生秀才,正在努力磨煉,準備再接再厲地衝擊鄉試呢。他如今出挑了一副好相貌,功名有望,又有官運不錯的舅舅扶助,前程可期。況且,他又沒脫離賈家,日後還會是賈家的承爵人。王家就打上了賈璉的主意,想與賈家災連一次姻。王熙鳳在榮國府見到了賈璉,對他很是滿意。
王氏來說和這事,口口聲聲道當年是張氏誤會了自己,她可以去向大嫂解釋,大家親上加親,消弭前嫌不好麼?雖然大嫂態度生硬地一口拒絕了,但自古以來,兒女的婚事,向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當由大伯做主,出嫁從夫,大伯答應了,大嫂也違逆不得!
聽了這話,史夫人是有苦說不出,賈赦他也不願答應啊!她那大兒子早就不滿她偏心二房,豈肯讓王家的女人做他的兒媳?再說了,那就是個欺軟怕硬的貨色,張家漸漸地回到了當年的盛況,他哪裡敢和大舅子叫板?
時運不濟啊,史夫人歎息了一聲。七年前,國公爺積勞成疾,不幸仙逝了。臨死前,他也放心不下賈家,放心不下兒女。皇上體恤老臣,願意在他死前,賜予賈家一個恩典。國公爺思慮良久,還是上了奏本,為政兒求了一個實職文官。
政兒自國子監出來後,一直在埋頭讀書,準備博個舉人功名。無奈任憑賈家出了高價,也尋不到得力的先生,學習不得進益,連著參加了幾回鄉試,都落了榜。國公爺也漸漸死了心,暗地裡對自己說,政兒怕不是讀書的料,須得為他謀劃一番。從軍那是不行的,但想謀一個文官實職,那也很不容易,因為政兒沒有功名啊!
皇上恩典,政兒被賜官,當上了工部主事。工部在六部中並不出彩,管理的是建造修繕之事,前程和吏部、戶部、翰林院這樣的,根本不能相提並論,但要求也相對低些,隻勤懇做事就好。不料,即使是這樣的地方裡,文官對他們武勳,也是排斥的。政兒在工部裡做了冷板凳,上司同僚們既不為難他,也鮮少理會他。在幾件事沒辦好後,更加不派給他工作,每日裡政兒上衙門點卯後,要麼就跟著打個雜,要麼就無事可做,實在尷尬。若不是身後還有個國公府,身前還有個有本事的大舅子,那不知會被人擠兌成啥樣了!
政兒現在膝下兩兒一女,想到這個,史夫人眉眼一動,眼中光芒閃爍,心中頓時一鬆。
孫子賈珠,比賈璉要大著兩歲,眼下在國子監裡求學呢。那個國子監的名額,原是屬於嫡長孫賈璉的,被她給了珠兒。反正賈璉有張家人扶助著,有好書院上,兄弟之間可不得均衡著些。珠兒已經從國子監畢業了,一畢業就有了秀才功名。政兒對他是寄以厚望,每日裡督促他用心讀書,準備兩年後的鄉試。說不得,珠兒就能實現政兒未完成的心願呢,賈家改換門庭有望。
元春,更是她精心教養出來的閨秀。自國公爺去後,賈家的聲威便大不如從前了。說是國公府,其實全靠她一個國公夫人,一品誥命的名分和人脈來支撐著。赦兒是降三等襲爵的,如今身上不過是個一等將軍的虛銜罷了。他還因此怨怪國公爺偏心,把臨終的恩典給了政兒,沒給他求個不降等襲爵,真是個沒兄弟情義的!
她想著把元春培養出來,元春生在大年初一,本就是個有福的命格,又出落得雍容美貌,端莊迷人,是個極出色的姑娘。若是她能結個好姻緣,就能照應賈家,為父母分憂。鑒於敏兒的教訓,她對元春的教養很是嚴格,自小就讓她明白家中的情形和她身上的責任,不能任性而為。千萬彆整日裡傷春悲秋,情情愛愛的,富貴榮華,無上的地位才是最要緊的。她給元春定下的目標就是嫁進權貴豪門,或者乾脆進宮去搏一搏!隻是,還要再略等一等,看看情勢再說。
一年多前,王氏又給賈家生下了一個小公子來。哎呀,這孩子可更了不得啊!想到此處,史夫人不禁眉開眼笑,臉上光彩煥發,頓時連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整個人年輕了十歲。
這個男嬰啊,出生的時辰就極好,王氏生得也順利,沒受什麼罪。生下來一看,他不像彆的嬰兒一樣,皺皺巴巴的,像個沒毛的老鼠一般,那叫一個白嫩可愛,她們都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孩子,讓人忍不住嘖嘖稱讚。
更神奇的是,他一落草,口中就含著一枚寶玉,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寶玉正反都刻著字呢,正麵是: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反麵是: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
當時,史夫人心中就砰砰亂跳,狂喜雀躍。這,這是上天的賜福麼,這孩子必是有大造化大來曆的。他投生到賈家,定是祖宗積德護佑,注定要為已然有些落寂的賈家帶來一場富貴榮華的吧!
史夫人立刻就給那男嬰取名為寶玉。自此,在史夫人的心中,賈寶玉就是她最疼愛的孫兒,地位遠遠超過所有人。為了給寶玉祈福,史夫人命人到各寺廟裡點起了長明燈,各處散錢布施,讓滿天神佛保佑他平安。滿京城的人都知道賈家有了個天地靈氣所鐘的孩子。
如今這寶玉已經有兩歲了。大約他命中帶福吧,久未生育的敏兒,也懷上了身孕。如果這是個男胎,那敏兒就生下了安郡王府的嫡子,可以一掃前辱,揚眉吐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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