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沒想到自己為了圖省事,省去了搜身的環節,竟省出來個“女駙馬”。
這年頭女孩子讀書的可不多,能夠讀書,並且有膽子來參加考試的更是絕無僅有。
因此,朱允熥對這個魚目混珠的小丫頭未免多關注幾分,趁著監考之便更是偷看了她的名字。
陸宗拂?
這是甚麼鬼名字?
因為此次考試準備時間非常短,因此所有考生的履曆名字,都是自己隨便填的,沒有取得學政及官府的證明。
這就給了很多人可乘之機,比如說女扮男裝的陸紅拂。
陸紅拂覺得自己的名字太女氣了,就仿照陸家族兄們的名字,給自己編了個名字寫上去。
不過一般情況下,也沒人會亂改自己的名字。
這年頭很多人還是非常相信考試,覺得考試可以決定人的命運的。
考試的時間為一上午,午時一到就收卷。
但有很多才思敏捷之人,巳時一過就交卷了。
比如說陸士原和陸紅拂父女倆。
陸紅拂在進考場之時避開了父親,可交卷之時好巧不巧,兩人正好一前一後。
陸士原見到女兒也混了進來,當場就要對女兒發飆。
陸紅拂看到父親陰沉著臉,也尷尬地吐了吐小舌頭,然後用卷子遮住臉,從父親的旁邊側身溜過去。
陸士原見到女兒跑開的背影,苦笑著搖搖頭,然後也混在人群裡去交卷了。
不過,兩人一回到寄宿的客棧,陸士原就把女兒關在屋裡,罰她跪著抄女則、女訓之類的。
本來陸士原對此次考試挺激動的,可在出了女兒這檔子事後,他心裡的激動霎時化為忐忑。
一邊希望女兒能高中,讓世人知曉自家女兒的才華。一邊希望女兒不中,徹底將此事掩蓋。
至於他自己的成績,他已經沒什麼期待了。
他本來就是想體驗一下考試的氛圍,並不是真的想出仕。
朝廷每年給的那點俸祿,還不夠他女兒三天花用呢。
在陸紅拂苦著臉抄女則的時候,朱允熥也苦著臉閱卷。
三千多份試卷得多久能批完?
再加上朱允熥這次來的急,是偷偷跑出京的,根本就沒帶多少人過來。
因此,他隻能親自擔任主考官,並讓周誌清和二虎擔任副主考。
可就算是三個人也不夠啊,何況二虎隻能算半個人。
沒辦法,他又從錦衣衛裡挑了幾十個識字的人幫著閱卷。
初篩:凡是沒有塗塗抹抹的就算。
二篩:不認識的字越多名次越高。
三篩:就是他和兩位副主考了。
因為此次考試限製條件太少,很多粗識得幾個字的閒漢都跑來湊數。
因此,卷子的質量非常差,能把一篇文章寫通順的極少,就是錯彆字和塗抹痕跡在三個字以下的都隻有不到三百篇。
剩下的要麼字跡潦草難以辨認,要麼就是塗塗改改,錯字連篇。
然而,即使從三千裡挑出三百份,這對於朱允熥來說,工作量依然太大了。
沒辦法,還得讓二虎再過一遍。
凡是二虎看不懂的文章,就被二虎扔給周誌清過目。
至於二虎都能看懂的文章,那一看就沒啥水平,朱允熥則直接黜落了。
一開始朱允熥讓二虎擔任閱卷的考官,二虎還挺高興,可當二虎看到自己挑出來的試卷都被黜落了,當場表示了抗議。
“皇太孫殿下,您也太看不起人了吧,卑職挑選的試卷咋就不行了?”
“您看看這篇,卑職覺得寫得就挺好!”
“真的?”
“真的!”
“卑職念給您聽!”
“商之道在於奸,正所謂無商不奸,無奸不商也。”
“缺斤短兩本為常態,以次充好亦不虧心。低買高賣是為商之大道也……”
二虎剛念了幾句,朱允熥和周誌清就笑得不行了。
這就是二虎的眼光,離奇,詭異。
“彆念了!”
“今天就給你個麵子,把這個錄了吧,哈哈哈……”
周誌清跟著笑了一會兒,捂著肚子說道。
“這人說得倒也是實情,正所謂慈不掌兵,義不掌財,商人要是不奸還怎麼賺錢?”
二虎見自己的推薦有用,再接再厲又給朱允熥推薦了幾個。
朱允熥也照單全收,沒有冷了二虎的一片熱忱。
畢竟這東西隻是參加複試的資格,距離最終錄用還差著兩次考試呢。
周誌清會將自己覺得好的試卷遞給朱允熥,讓朱允熥親自過目。
不過,能讓周誌清說個“好”字太難了,他畢竟是朝廷正經的進士,豈能看得上這些人寫的文章?
正在周誌清一目十行地看過去之時,突然眼前一亮,驚“咦”了一聲。
“咦!”
“這篇文章的字跡挺娟秀呀,看上去倒像是閨閣之體!”
朱允熥聽到這話,趕忙將試卷拿過去,一看名字一欄果然寫著“陸宗拂”三個字。
“這個試卷孤要親自點評!”
周誌清見朱允熥這般態度,嘴角翹起一絲曖昧的弧度,隨即再次埋首於二虎挑出來的試卷之中。
“商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
“有點意思,這是把商道往天道上靠啊!”
“夫江南盛產絲綢,江南之地能用幾何?若無商賈行諸各地,則江南之絲綢縱使纏樹鋪路,亦不能用儘也。”
“然則,百姓養蠶繅絲,紡紗織布,曆時數月乃至經年,隻為使絲綢鋪路也乎?”
朱允熥看到這裡,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換上了嚴肅認真之色。
這是個懂商賈之道的人!
所謂商賈之道,不就是貨通南北,使得百姓辛勤勞動創造的財富,獲得更大的價值嗎?
更難得的是此女思路清晰,論證的角度新奇,還知道引經據典,借隋煬帝之事來做比,看得出也是讀過一些書的人。
隻是這名考生的性彆有點問題,如果自己錄了個女生,會不會引得天下人震動?
朱允熥略微猶豫了下,就在卷子上劃了個圈,意為取中之意。
朱允熥這邊剛將試卷放下,周誌清又遞過來一張試卷。
“太孫殿下,今科的狀元出來了!”
“哦?”
“能讓周知府這般看重,此人文采定然不俗嘍?”
“此人的文采,就是參加朝廷科舉,也是三鼎甲之才!”
“隻是不知為何沒有去參加朝廷的掄才大典,反而跑到咱們這兒……”
周誌清說到這兒,見皇太孫臉色不高興,登時識趣地閉上嘴巴。
“州知府,你這話就不對了,咱們這兒咋了,咱們也是正經的科舉!”
“是是是,下官一時說錯了,還請皇太孫殿下恕罪。”
朱允熥冷哼一聲,隨即接過試卷批閱起來。
還彆說,周誌清遞過來的卷子質量確實不錯,單說這一手好字就值得給個高名次。
“無所謂商之道,商道即人道、即天道也……”
“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商人亦然。窮者越窮,富者恒富。越是豪商巨賈,越是累世富貴。”
“然商賈逐利之餘,又行貨通天下之時,此即為天之道也。”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因此,若論商之道,須知人道和天道也。”
朱允熥將這篇文章認真看了三遍,每看一遍都覺得深受啟發。
他潛意識裡一直覺得大明重農抑商是不對的,甚至隱隱對皇爺爺有點埋怨,覺得皇爺爺目光短淺。
然而,看了這篇文章的分析才明白,商賈之道並不是靈丹妙藥,依然需要引導和製衡。
“此人是誰,孤要馬上接見他!”
周誌清聞言搖搖頭道。
“沒聽說過此人,此人應該也沒參加過朝廷的科舉,否則以此人之才,斷然不會籍籍無名。”
“皇太孫殿下不妨再等幾日,等放榜之後,此人看到名次,自然就來參加第二次考試了。”
“此時貿然相見,反而會讓其他人誤會,覺得此次考試有不公正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