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跨馬溝周圍可謂是人山人海,來自四野八鄉的秦州百姓將這坡嶺上下全都填滿,放眼望去儘是黑壓壓的人群,完全看不到坡嶺土色。
李泰看到周遭如此熱鬨一幕,一時間心中也有點打鼓。他料到李、權兩家難再動員數千族人,但卻還是低估了這件事在秦州鄉裡的熱度之高,諸方百姓蜂擁至此,數量又何止幾千!
心情雖然有點忐忑,但開弓沒有回頭箭,無論情況如何,這一場戲總得硬著頭皮唱下去。
秦州這些鄉賢耆老們也很給麵子,凡是皇甫穆前往走訪邀請的人家,也全都派出了代表陸陸續續來到了跨馬溝,且多數都不是一個人,各自帶領著一批族眾部曲,大概是吃瓜八卦的同時又擔心或會被那兩家鄉鬥波及到,故而還要做好安全防護措施。
在倉曹參軍趙演的引見下,這些到場的鄉豪們也都紛紛入前來向李泰見禮,表麵上看起來態度還算恭敬,但內心裡的真實想法則就各自心知了。
相對於關中豪強們,隴右豪強受到的管束更少,相對的也就更加獨立。州郡長官雖受朝廷任命,可若是真犯了眾怒的話,分分鐘也會遭到這些州郡強宗的反抗加害。
北魏正光年間,六鎮起義剛剛爆發之際,秦州刺史李彥用政苛猛以至於群下生怨,於是便爆發叛亂,直將刺史李彥殺害在州府之中。這個李彥同樣出身隴西李氏,而且同李泰的血緣關係很近,是他爺爺李虔的親生兄弟。
雖然這件事是發生在六鎮起義、群情騷然的特殊時代背景下,但秦隴百姓之作風彪悍也可見一斑。
李泰所擔任的官職不少,算得上是獨孤信之下的秦州第二人,但這些隴右豪強們對他這身份也談不上有多敬畏。肯於以禮相待,估計更多的還是看他隴西李氏這一出身的緣故。
但也因為他這一出身,許多到場鄉士們了解到後,心中便下意識覺得他是要借助手中的權柄來打壓天水權氏了。
故而也並非所有人都能對他和顏悅色,有幾名同權氏關係比較親近的豪強渠帥直接就說道此邊鄉情自有特殊之處,希望李泰能慎重處斷事情,言語間有著很濃的告誡與威脅意味。
而且這些人也不肯聽從州吏們的指引安排、老老實實呆在營地中,而是隨意的各處遊走,同相識者打著招呼,偶爾還勾肩搭背的湊在一處竊竊私語。
很顯然,在這些人心目中,李泰這一身份或是值得以禮相待,但也僅止於此,若說壓場震懾群眾則還遠遠不夠。
隨著時間的推移,到場豪強越來越多,又不乏人不顧勸阻的帶著自家部曲直入營地,場麵漸漸變得混亂起來。李泰那幾百名部曲壯卒與皇甫穆調派過來的五百州兵,在這營地中看起來反倒成了不合群的弱勢群體,被到場的各家部曲擠在了營地中央一塊不大的空間中。
李泰自有臨事不慌的稟賦,眼見情況如此,心情反而變得鎮定起來。若這些秦州豪強們都如表麵上所表現的這樣有恃無恐,又何必趕到這裡來湊熱鬨?各自心裡想必也在擔心他這一番舉動會給州內情勢帶來什麼改變。
所以他也懶得再湊上去看那些人表演,隻著令部下們把守住營中這座稍後將要用作議事的大帳,甚至就連州吏來報原本拘押在營地中的兩家族人被入營的豪強私自放出,他也未作理會,隻是安心等待那兩家正主到來。
“稟長史,河州華山公楊使君已在營外,著員詢問長史是否準許入營?”
一名州吏趨行入帳,向著李泰叉手稟告道。
“華山公?他來這裡做什麼?”
李泰聽到這話後,心中頓時一奇。華山郡公楊寬出身弘農楊氏,如今則擔任河州刺史,李泰雖知其名但卻不識其人,而且河州還遠在渭州以西,毗鄰著涼州,身為河州刺史的楊寬怎麼出現在此間而且還趕到這裡來湊熱鬨?
心中雖然有些奇怪,但李泰也不敢怠慢,忙不迭站起身來,親自出營去迎接楊寬。
當他來到營門處時,便見到許多之前還在營中閒逛的豪強們已經先一步迎過來,圍繞在楊寬周圍裡裡外外套了數圈。再見這些人一臉殷勤熱情的模樣,對楊寬可謂是真正的恭敬有加,遠非之前麵對李泰時的敷衍有加。
這倒也沒什麼可抱怨的,楊寬本身的資望便遠遠超過了李泰,弘農楊氏同樣也是關隴第一流的世族,而且楊寬的父親楊鈞早年曾任懷朔鎮將,六鎮兵變時賀拔勝兄弟等北鎮豪強都受楊鈞招募統率以抵抗叛軍。
因這一層關係,楊寬可謂是東西兩魏都得承認的老上司家的小衙內,其本人又追隨孝武西遷,所以楊寬也是一個各方麵都能混得開的人物。
隴邊民風雖然彪悍,但也並不閉塞,這些豪強們也自有為人處事的機靈狡黠,麵對楊寬自然不敢失禮。
李泰站在人群外等了一會兒,眾人對楊寬到來的歡迎才告一段落,他便邁步往人群中行去,很快就見到了被群眾簇擁在當中的楊寬。
楊寬四十多歲的年紀,長得方頭大臉,頜下一部美髯,一身剪裁得體的錦衣袍服,望去很有幾分世家風範,他很快也注意到走上前來的李泰,趁著李泰作揖見禮之際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並不因初次見麵而疏遠冷淡。
“早聽說世交之族又有一少壯趨義入關,且在關中時譽漸高,今日一見果然不俗!”
楊寬上下打量李泰兩眼,然後便笑眯眯的誇獎一句,繼而便又說道:“日前奔赴渭州,聽河內公講起府內添一良才臂助,令其無有後顧之憂。又聽說李長史你今日將要於此裁決鄉情,心中著實好奇,故來旁觀一場,李長史不會介意不告而至的叨擾吧?”
“華山公直呼拙名豈可,公屈尊入此觀晚輩行事,正是求之不得,盼望能得斧正,請華山公入營暫作歇息。”
聽到楊寬自言是從渭州趕過來,李泰心裡便暗暗鬆了一口氣。
他搞這一番陣仗的時候,也派人前往渭州稟告了一下獨孤信,大概是獨孤信擔心他鎮不住場子,故而特意請楊寬過來稍壯聲勢。如此就算事情發展不能儘合人意,也能略有緩衝餘地,比獨孤信親自上陣要好得多。
隨著楊寬入帳坐定下來,其他州內豪強們也不再一副桀驁不受管束的樣子,各自將擠滿營地的部曲引出營外安置,然後便又連忙入帳同楊寬閒聊起來,營地中的秩序也得有極大的好轉。
又過了一會兒,州吏再入帳稟告那兩家之人都已經來到了跨馬溝附近,各自都有近千人眾,各自占據營外一片區域。
帳內眾人聽到這話,頓時都打起了精神,紛紛轉頭望向李泰,看他究竟打算怎麼做。
“著令他們兩族各自推選一名能夠作主之人入帳中來,在此座中諸位鄉賢當麵把這一樁仇怨勾銷了結。”
李泰也在席中端正了坐姿,向州吏下令說道。
州吏領命而去,但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返回,跟在其人身後的卻隻有一名望似三十出頭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