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明月高懸天際,月色下的晉陽城頗顯靜謐,皎潔的月華與城中的人間煙火交映成趣,給人一種安樂繁華之感。
晉陽城由不同的城區組成,每一片城區的功能不同,入夜後的防禁級彆也都各不相同。
像是城中核心的大丞相府與曾經遭受西賊洗掠的晉陽宮,一待入夜之後,除非擁有丞相府特批的通行手令,否則禁製任何人員出入,敢有抗令違禁者格殺勿論!
位於城池東北角的並州州城,除了州府所在,也多有在事晉陽霸府的官員家眷居住,防禁級彆同樣偏高。入夜後街曲間都安排有巡邏人員以查禁盜匪,城門也有守軍嚴查人員出入,哪怕官員家屬因故出城也需要具案報備。
此夜因是中秋,州城內諸家門庭內也是非常熱鬨。時下的中秋節尚未被賦予人月團圓的美好寓意,但賞月的風俗則由南向北逐漸的盛行起來。
亂世之中禍福難卜,朝夕之間難免就有生離死彆之痛,親人們彼此間能夠平安健康的相見就足慰人心,值得慶祝。若再攬月抒情、高歌一曲,自然就讓人更加的欣慰歡樂。
但在美滿時光,總有曲終人散一刻。位於州府西側的一座宅院裡,之前廳堂內外還是燈火通明,笙歌舞樂不絕於耳,但隨著夜色漸深,歌舞漸息,燈火削減,不斷的有車馬離開宅院。
在這宅院門側,有一支州兵小隊駐紮,初時還對出入這戶宅院的車馬隊伍稍作盤查,但隨著離開的人多了,便也都懶得再作查問。
“這一戶人家怎麼這麼多的賓客?”
一名州卒望著絡繹不絕離開這宅院的訪客,忍不住小聲嘀咕道。
那隊主聞言後便笑道:“這一家乃是隴西李氏族屬,多少世道名門都與他家論親交友,賓客自然就多了。”
“隴西李氏?名字聽著倒是熟悉,但也不聞有什麼高官在任兩府啊!”
州卒聽到這話後便稍作沉默,旋即又忍不住開口說道。
“哈,這樣的名門哪怕沒落,總也還有幾分底蘊遺澤供子孫消受。更何況你不聽聞,可能隻是你見識短淺呢。”
那隊主講到這裡便故作神秘的示意眾人靠近自己,旋即才又說道:“之前領兵來寇晉陽的西賊李伯山,還記得嗎?便是這一戶長息!彆的刑家早就沒為官奴,但這一家非但安居閭裡,還能當堂宴客,就連州府都派咱們在此當值,雖說監視,但也是為的防範那些鎮人家奴前來滋擾……”
眾人聽到這話後,也都不由得暗歎一聲,心內自是頗感震驚。
隨著賓客散儘,宅院內廳堂燈火也都熄滅,送走了最後一駕賓客車馬後,家奴們便關上了宅地的大門。州兵們見狀後便留下兩名值夜人員,剩下的則返回州府複命。
暗巷中,一輛剛剛離開李氏大宅的馬車停了下來,一名中年人落車後又向著車內小聲道:“曼容,你們真的不與我等同赴關西?若是高大將軍還此追究我等私逃,你們恐怕也難逃追究啊。”
車中李倩之探身出來,口中歎息道:“阿磐在關西創成偌大局麵,又將叔父尋回榮養關中,兄等於情於理都應奔赴相助。我等若儘同往,一則會給阿磐增添許多人事負擔,二則人員太多恐怕也不便潛渡,所以隻能祝兄等護從叔母西去一路順風。
高大將軍革命心熾,今日出入賓客諸多,難能逐一細辨,若是大加推問,必然有礙他革命之計,兄等也不必過於憂計此間親友,來年必定相見有期!”
中年人乃是李泰的同祖父堂兄李裒,聽到李倩之這麼說便也不再多勸,用力抱拳擺手之後便與一名隨從往暗巷另一方行去,前往城中約定地點與其他分批離開的家人們彙合。
州城東城門附近,一群身穿胡服、滿身酒氣的豪奴們拱從著幾駕馬車而來,一邊走著一邊還在耍著酒瘋放聲高歌,當然也不出意外的被把守城門的兵丁們阻攔下來。
“瞎了狗眼的賊丘八,我等乃是蔚州徐城主部眾,竟敢阻攔!”
隊伍最前方的李允信歪戴著一頂突騎帽,一邊揮起馬鞭抽打入前盤問的城門守卒,一邊隨手將一枚符令拋了過去,口中還用鮮卑語怒罵著。
守卒聞言後已是一驚,待將符令驗看無誤後心中便更慌張。
晉陽城本就是鎮兵們的樂園,而蔚州司馬徐顯秀在這一乾驕兵悍將之中也是最張揚跋扈的一波,其人未有殊功可稱,但卻人麵廣闊兼財力雄厚,同高王外甥婁睿等頂級勳貴二代們都交情匪淺,其部眾們自然也都狗仗人勢、囂張得很。
得知對方乃是徐顯秀部下,守卒自然也不敢再做細致盤問,得知他們將要離城返回蔚州後,便連忙打開了城門側邊的小門,將一行人放出城去。
離開州城後,一行人自是暗暗鬆了一口氣,也不敢停留下來,繞過城北風穀川後,李允信才又行至隊伍中車一側小聲稟告道:“老夫人,西山因郎主舊事今仍戒備森嚴,咱們須得繞道北山。郎主曾言八月中賊廷將有劇變,必然邊備鬆懈,屆時便是潛出良時。”
車內盧氏聞言後便點頭說道:“你主公既然將家人性命儘托將軍,一路行止去就便皆決於將軍,有勞將軍了。”
月沉日升,新的一天到來,幾十艘輕舟快艇分布在淮水這一段灣流河麵上不斷的尋找打撈。
東硤石城中的東魏守軍們在得知主將慕容紹宗已經投水而死,又在李泰親臨城下勸降一番後,到了清晨時分也終於決定棄械投降,將士們垂頭喪氣的空著手從硤石城中排隊行出。
自此壽陽這一場戰事便宣告結束了,慕容紹宗率領南來的這些士卒、甲馬和器杖諸類,除了戰死戰損,剩下的全都被李泰所繳獲。而在經過一天的打撈之後,就連慕容紹宗自己也落在了李泰手中。
如今雖然已經是中秋時節,但氣候仍然不失炎熱。慕容紹宗的屍體在經過河水一夜的浸泡衝刷後,即便再作特殊加工,也很難再作長久保存。
於是李泰便決定給慕容紹宗留下一個全屍,將之薄殮之後葬在了八公山南麓,隻將其衣甲兵械符令和儀仗等諸信物保留下來,作為獻捷報功之用。
在參加完慕容紹宗的葬禮後,那些降兵俘虜們心中對李泰的抵觸和仇恨大為削減。人這一生無非生前身後,慕容紹宗生前自是戰功赫赫、威名遠播,如今惜敗於李泰之手投水而死,李泰仍還願意為其打撈屍體並全身下葬,也實在沒有虧待慕容紹宗。
如果是換了李泰被慕容紹宗……呸,這大可不必做什麼類比。反正李泰如果跟東魏交戰不利而身陷敵手的話,那是絕對沒有什麼好下場的。
壽陽之戰結束後,結果自然也是快速的向四麵傳揚,首先得悉這一結果的,自然就是南麵不遠處的合肥。
西兗州刺史李伯穆在兵不血刃的入據合肥之後便改任合州刺史,當其收到慕容紹宗使人傳告的信息後,心中自是既驚且憂。
他早從彆的渠道得知西魏大軍進兵淮南的事情,心內還盼望著對方或許因為合肥地處仍遠加上城池高大堅固,可能不會進攻合肥,隻是積極修整城防,打算固守城中。
可是慕容紹宗威名卓著,如今派人來邀他助戰,他也不敢拒絕,但其麾下兵力也並不強大,隻能在合肥城中招募丁壯,搭配著麾下州兵,湊出三千舟師準備北上參戰。
但其舟師隊伍還沒有航行出水營柵門,北麵便又有一支舟師順流南來,先向他們宣告了慕容紹宗已經戰敗身死的消息,然後又有一名叫做高樂的西魏將領喊話李伯穆營門相見。
李伯穆自然是知道高仲密這個族子,如今被人兵臨營外,並又驚聞慕容紹宗戰沒的消息,儘管心中極不情願,但還是硬著頭皮前來相見。
“本是河北舊識,不意相逢此中,使君彆來無恙?”
高樂站在船頭上,望著對麵全身披甲、隻露出頭臉的李伯穆打聲招呼,但是接下來的一句話就變得不再客氣:“請問使君,今日事欲生還是欲死?我家主公李大都督業已攻殺慕容紹宗,南來攻取合肥易如反掌,但因感念使君亦是親故門戶的賢長,不忍讓使君落得一個城破身死的下場,故而使我來說,想問使君有無止戈修好之意?”
李伯穆聽到這話後便是一愣,稍作沉吟後才又點頭道:“兵者大凶,無論勝負皆傷和氣。李大都督時譽威名我亦久聞,舊年還常共其族親長輩品鑒人事,今雖各事一方,但裂目相爭亦非我所願。隻是不知李大都督如何才肯止戈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