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王宮的書房內。
嬴政跪坐在桌前,看著今日尚未處理完畢的竹簡,除去朝中大臣遞上來的竹簡,剩下的便是秦國各地郡的消息。
這些消息不僅需要嬴政批閱,還需要嬴政去想這些內容背後,涉及到的方方麵麵。
不一會。
腳步聲傳來,嬴政放下竹簡,抬起頭便看到一身秦國官服,戴著爵弁的白衍。
“微臣白衍,拜見王上!”
書房內,白衍抬起雙手,輯禮道。
“不必多禮!”
嬴政帶著絲許笑意,看著白衍。
“謝王上!”
白衍再次輯禮後,這才放下雙手,抬頭看向三十歲嬴政。
大半年不見,比起當初,白衍還是能察覺到,嬴政有絲許變化。
不過想想也是,秦國發兵趙國,麵對昔日勁敵,身為秦王的嬴政,不可能沒有壓力,宗室以及楚係的存在,嬴政比任何人都清楚。
更彆說潁川哪裡還多生事端。
“來人,賜座!”
嬴政的話,讓白衍回過神。
一句話,直接讓白衍愣在原地,心頭一驚。
“王上,微臣站著即可!”
白衍連忙對著嬴政拱手。
雖然來書房的次數不多,不知道其他大臣如何,但看著遠處拿著綢墊以及端著木桌過來的宦官,白衍還真不敢坐。
“說了不必多禮!”
嬴政看著誠惶誠恐的白衍,輕聲說道,隨後繼續說著:“白衍,此番滅趙,你當屬頭功!可有何想要的?”
嬴政這句頭功,沒有半分誇張。
細數白衍此番滅趙之中的功績,在趙國,白衍率兵阻攔李牧,並且識破李牧計謀,在閼與和趙軍交戰,不僅救下楊彥以及萬餘秦軍,更是拿下閼與城。
隨後井陘一戰,也是由白衍率領大軍,親自渡過治水,與趙軍交戰,俘趙軍主將趙蔥,以及數萬趙軍。
這樣的功績,說頭功,若是有人反駁。
那加上發兵趙國之前,白衍上書。
還有誰能說一句,白衍不是頭功!
“王上,白衍身為王上膝下之臣,承蒙王上信任,讓白衍領兵伐趙,如此已是白衍之幸,白衍涕零,怎敢再要封賞。”
白衍拱手輯禮,一臉認真的說完後,又看向嬴政:“此番滅趙,當是上天懲罰趙國,庇佑我王。在白衍心中,我王得天眷顧,日後定會吞六國,平四海,天下一統,開拓萬世太平。”
四海,在這裡並不單單指著大海的意思。
在上古書籍之中,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
故而白衍說的平定四海,不僅是齊、楚臨近的海洋,還有天下諸多蠻荒之地。
書房內。
嬴政聽到白衍的話,忍不住笑起來,隨後一臉古怪的看向白衍。
笑的是白衍這話,聽著真的舒服,至少就是嬴政自己,都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奉承,不僅舒心悅耳,更讓嬴政不自覺的舒口氣,腦海裡浮現白衍話語之中的畫麵。
而一臉古怪的原因,是嬴政很意外,看著年紀輕輕的白衍。
在嬴政的印象中。
這白衍可不是這樣會阿諛奉承的人,彆看嬴政接觸白衍不多,但無論是在上郡高奴,一言不合就焚城,還是在雁門一郡,眨眼間便斬殺士族、官吏數百人。
看著依舊站著,不敢坐下的白衍。
“不坐下的原因,可是白裕囑咐過你?”
嬴政笑著問道。
看得出,想要讓眼下誠惶誠恐的白衍,說出想要的賞賜是不大可能,嬴政便不再詢問,到時候重賞白衍即可。
“回王上,非是白裕將軍!”
白衍聽到嬴政的話,心頭一緊,隨後連忙苦笑起來。
但總不可能說是害怕過分隨意,擔心嬴政日後突然會覺得自己是居功自傲。
想到宦官已經紛紛退出書房,在書房外守候。
想了想,白衍低下頭,輕聲解釋起來。
“王上,是白衍出身貧寒,曾經白衍不過是齊國一百姓人家之子,從小吃著菜羮素湯,家中父母不過普通百姓,一無權、二無勢,如今白衍能在秦國深受王恩,並且出人頭地,白衍已經感激涕零,不敢再有所求,外祖母從小便勸告白衍,窮困之時不忘誌,得勢之時不忘本,勿忘初心,方得始終!”
白衍拱手說道:“王上,微臣站著便好!”
簡單的回答,既能解釋為何不敢坐的原因,也不經意間再次提及白衍最隱晦的隱秘,目的是與嬴政拉近關係之餘,順帶賣慘,表忠心。
在外人眼中,賣慘實屬丟人之舉,當今天下,估計絕大部分世人寧願自刎,也不會拉下臉賣慘,覺得丟顏麵。
但白衍卻不同。
經曆過許多,加上隱晦的想起厚黑學三字,白衍早已經看清,放下臉皮賣慘若是能得到好處,為何不賣慘。
“不忘本!勿忘初心方得始終!”
嬴政聽到白衍的話,眼中浮現思索之色,隨後感慨的點點頭。
從古至今,這世間能有幾人做到這點。
想到這裡。
嬴政眼神看向白衍,看著這個曾經連姓氏都沒有的耕農之子,如今的秦國將領。
“你有個好外祖母啊!不過聽此番之言,寡人倒是很好奇你外祖母!”
嬴政輕聲說道。
其實身為一國君王,嬴政少有關心大臣的家世,最多也就是賜婚。
畢竟嬴政每日不僅要早朝,更是要在退朝之後批閱兩石竹簡,若有戰事,還要隨時與大臣研究對策。
故而像大臣的家事,不管是嬴政還是曆代秦王秦君,基本都少有過問。
但眼下聽到白衍的話。
嬴政一直以為,按照白衍的出生,以及茅焦的話,白衍的外祖母應當也是出生貧寒才是,但方才白衍說出來之言,似乎又略有不同。
“回王上!”
白衍拱手,隨後在嬴政的注視下,把外祖母的身世遭遇說出來,當初外祖母曾是齊國大臣魯伯府邸中的一個侍女,自小伺候魯伯之女,與魯伯之女一起長大,感情很深。
故而外祖母也常閱竹簡,去稷下學宮見世人辯論。
並且外祖母最喜歡的士人,乃是楚國士大夫屈原,並且白衍的名,便是取自屈原詩詞之中的衍。
而外祖父年輕時,偶然間得到魯伯賞識,帶到府中交談,也因此結識外祖母。
可惜的是,晚年的魯伯失勢,其女嫁到楚國,又因楚齊交惡,魯伯被人排擠。
而後過了十餘年,外祖父也相繼不在。
“屈原!”
嬴政聽完白衍的話,這才明白這其中的緣由。
而屈原這個名字,嬴政自然不會陌生,論才華,屈原比不上韓非子等法家人物,更比不上同時期的兵家白起、廉頗之名將。
但屈原的名聲卻被天下世人歌頌讚譽,在白起攻破楚國國都郢都後,心灰意冷而沉江。
那老婦人是想讓外孫,如屈原之輩。
嬴政心中猜測到。
畢竟從此前白衍說出老婦人的囑咐,以及老婦人以屈原詩詞中取字給眼前的少年命名,唯有這個解釋,符合情理,也解釋得通。
“坐下吧!寡人讓你坐!寡人之言,可算王令?”
嬴政看著耿直的白衍,依舊站著,歎息一聲。
但不可否認的是,在白衍的一番話後,嬴政看向白衍的眼神,還是有些許變化,似乎更多了一些什麼。
“諾!”
嬴政以及說到這地步,白衍猶豫幾息,最後小心翼翼的回禮,隨後來嬴政下方,方才宦官端來的木桌旁,小心翼翼的跪坐到綢製坐墊上。
由於夜深,幾名侍女悄然來到書房內,挑起燭燈的燈芯。
在數十盞,甚至上百盞燭燈的光亮下。
嬴政見到白衍跪坐好後。
“說吧!寡人想知曉,雁門一事,你可知曉在你處理雁門一事的消息傳回秦國後,整個朝野都因你而震動。”
嬴政淡淡的開口說道。
回想那段時間雁門一事的消息傳回秦國,彆說他嬴政,就是整個文武百官都被白衍的舉動給嚇到。
不管是其他郡縣的官員、大臣,還是各地駐軍的將領,甚至是朝堂內的官員,諫言白衍者,數不勝數。
就算嬴政心中清楚這些諫言的人,或多或少都與那些被處死的士族有關係、或相識、或聯姻,但身為秦王,嬴政也需要朝堂穩定,社稷不亂。
那段時日嬴政看著那些諫言的竹簡,也是一個頭兩個大,也有不少壓力。
就連雍城的宗親長輩,都過來詢問。
“微臣知曉!”
白衍聽到嬴政的話,在木桌後,對著嬴政拱手。
見狀。
看著聽到自己的話,表情有些無奈的白衍,嬴政看向一旁,遠處木架下,放置著的一箱竹簡。
“那些全都是各地大臣與官員、將領諫言你的竹簡。”
嬴政說完,轉頭看向白衍:“寡人想知道,為何你要如此聲勢浩大的處理那些士族?”
嬴政倒不是真的怪白衍,畢竟若是對白衍有意見,如今白衍就不會在這書房內。
隻是連嬴政都好奇白衍的處理方式,按道理,白衍雖然出生低微,但白衍不僅師從田瑾,更跟過騰老將軍,應當知曉雁門一舉,會有什麼後果。
故而嬴政想親自聽白衍,心裡是如何想的。
隨後。
就在嬴政的目光下,白衍一臉無奈,想了想,對著嬴政拱手。
“回王上,昔日白衍在雁門,曾路過一茶鋪,見裡麵賓客眾多,詳談甚歡,於是白衍便入內就坐,後讓店家小廝備茶,不曾想,茶水未至,白衍便見木桌搖晃不堪,似乎風吹便能倒塌,又見其店內角落,明明有上好的木柱,白衍詢問小廝,為何木桌朽壞而不換,小廝卻仗著店家不在,而賓客眾多,不理白衍,而後不等白衍說話,就在一旁,小廝把茶水隨意放置到一名賓客麵前,霎時間,那個賓客身前的木桌,就因為木桌支柱腐朽而倒塌,瓷碗摔碎,茶水灑落一地,茶鋪內其他賓客相繼觀望一眼後,便繼續閒聊,無人理會方才一事!”
白衍徐徐訴說著自己曾經遇到的事情。
然而在書房內。
嬴政哪裡聽不出,白衍這是借故比喻。
從古至今,很多賢君良臣便是通過比喻形容一件事情,既能隱晦的告知對方,又能不會說得太露骨而逆耳。
而聽著白衍的話,嬴政很快就明白,白衍這個故事背後,想說的事情。
幾乎頃刻間,嬴政臉上眉宇緊鎖,眼中浮現絲許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