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局外人
每日清早,顏嫣審閱薛白的文帖已成慣例。
她稚嫩的臉龐擺出嚴肅的表情,接過卷軸,一本正經地打開來。
“盤古開天,天地分四洲。東勝神洲近海,海中有花果山,頂上有仙石,感天地靈氣,日月精華,遂育仙胎,忽迸裂了一猴……”
看到這裡,顏嫣眼睛一亮,感到今日這文帖要比以往有趣得多。往後一瞥,卷軸也長了許多。
“阿兄略有進益了。”
她不動聲色,有條不紊地道:“文章如美人,當骨肉均勻,豈不見王勃《滕王閣序》描繪地勢景色便用了半篇對偶,駢儷藻飾,辭采華美?阿兄寫文,卻似個皮包骨頭,小妹往後便教阿兄寫駢文吧。”
“好。”
薛白已想不出更多的誌異故事,倒是從大雁塔題名想到唐玄奘了,再想到了這石猴的故事。
腳步聲響,顏真卿已踱步進堂,隨口道:“今日得空,老夫看看你的進益。”
顏嫣心裡正得意,見阿爺進來,連忙想把故事卷軸收起來,以免自己那些小算盤被看穿。
薛白卻已另拿出了一個卷軸,遞在顏真卿麵前。
“請老師過目。”
顏真卿展卷看去,忽然目光一凝。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裡馬……”
顏嫣聽著,不由好生奇怪。
她最是清楚薛白的文賦水平,若說詩詞偶有靈光,卻如何能寫出這般沉鬱頓挫、簡潔洗煉的文章?
這位阿兄,果然有秘密。
眼珠子一轉,她正想悄悄探究,顏真卿卻已道:“你們下去。”
“走吧。”韋芸當即便牽起顏嫣的手,轉回後院。
顏嫣無奈,回了閨房馬上便看那石猴子的故事,待看到猴子想拜菩提老祖為師,她心想這是借用了阿兄自己拜師的故事,倒也有趣。
但不知老祖答不答應……再一推卷軸,卻已經展到底了,末列隻有“待續”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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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上,顏真卿收起卷軸,板著臉道:“你又惹事了?”
“老師為何這般說?”
“誰是老師?誰在問話?”
薛白於是答道:“學生近來安分守己,每日讀書寫字,偶爾向高朋請教學問,並未惹事。”
這些,顏真卿其實是看在眼裡的,薛白近來過得看起來確實是安寧祥和。
但朝堂上正在醞釀的這場大波瀾,必與此子有關。
“還敢狡辯,榷鹽法不是伱為楊銛出謀劃策的不成?”
“老師說的原來是此事。”薛白再次反問道:“可是有了結果?”
“你心裡清楚。”顏真卿輕輕敲了敲薛白送來的卷軸。
薛白問道:“是老師想了解,還是房公請托老師相問的?”
“有何區彆?”
薛白已觀察了顏真卿一段時間,此時略略沉吟,決定將實話吐出。
“區彆在於,學生曾遭東宮活埋,有些事,並不想讓東宮知曉……”
顏真卿聽著,眉頭皺得越來越深。
末了,薛白道:“因此,學生投靠楊銛,實在是不得已的自保手段。也有扳倒李林甫之意,並試試看是否有改革租庸調的可能,也稍緩朝中矛盾。”
“楊銛能保你一時,往後又如何?”
“往後?”薛白知道顏真卿與高力士一樣,雖不屬東宮一黨,卻不願看到儲位動蕩,遂道:“也許太子隻是被身邊奸佞蒙蔽呢?於我而言,重要的是成為對社稷有用之人,想必太子寬宏,到時總能為我作主。”
顏真卿歎息一聲,許久無言。
往後之事,眼下說了無益,他心思回到眼下之事來,沉吟道:“哥奴警惕楊銛掌權,你又湊數其間。真當哥奴不敢動你嗎?”
“他必是想要動我。”薛白道:“因此今日來請老師相救。”
“老夫竟收了你這麼個是非精……”
薛白連忙行禮道:“老師隻要以左手草書,謄寫這篇《馬說》,再對此事保密,便可救學生。”
顏真卿冷哼一聲,撫著長須,眼中卻有得意之色。
這便是當時他故意在畫作上署名“韓愈”的原由。
他既不認為薛白能寫出那般文章,又對是否有韓愈其人心生懷疑,因此試探一二。
果然,這一探便探出薛白身後並無那等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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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味樓。
因分店馬上要開張,達奚盈盈頗顯忙碌。
她登上小閣,回頭時恰見一隊人驅馬而來,為首是個身穿紅色官袍、美髯長須的六旬男子,甚有威儀,連忙趕到門外相迎。
“女兒見過阿爺。”
來者是吏部侍郎達奚珣,其實並非她的生父,而是義父。
達奚盈盈自幼為俘,正是被這位義父買下,養育教導,在十四歲那年送給了壽王,當時壽王還是儲君的有力人選,讓李林甫大力提拔達奚珣。
“老夫有話與你說。”
“是。”
達奚盈盈低著頭,領著達奚珣進了一個雅間。
“聽聞,你背叛了壽王?”
“女兒不敢,是因女兒獻骨牌有功,聖人賜還了身契……”
達奚盈盈話音未了,達奚珣已把手攤在她麵前。
“阿爺?”
“寫份自願過賤的契書還給壽王。”
“女兒已與右相說過……”
“正是壽王見過右相,右相吩咐老夫來辦。”
達奚盈盈閉上眼,心覺有些好笑。都過了這許多天了,她本以為李琩是不追究了,今日才知,原來他是被關在十王宅裡,好不容易才出來一趟。
她拿來了筆墨,再一次寫契畫押,心知這雅間裡的對話,杜妗該是能知道,且看這些人是否有能耐再贖她一次。
目送著一襲紅色官袍的達奚珣離開,卻見杜五郎抱著一個卷軸興衝衝地趕來,直奔大堂。
達奚盈盈微感疑惑,遂跟了過去。
隻見杜五郎搬了一張桌子,正在往牆上掛卷軸。
“五郎可要奴家幫助?”
杜五郎回過頭一看,居高臨下,恰見到達奚盈盈那峰巒如聚,心裡一慌,差點摔下來。
“不,不用了。”他連忙背過身去。
“那奴家扶桌子。”達奚盈盈卻不走,悠悠與杜五郎閒聊,“五郎似乎一直避著奴家?”
“啊?有嗎?我近來著實是忙。”
“嗯,奴家都聽說了。五郎倡義,為諸生爭得了覆試,這長安城誰不知你的大名?”
達奚盈盈聲音柔媚,一番恭維聽得人渾身酥麻。
杜五郎掛卷軸的手都有些亂。
“嘩。”
長卷被卷開,是一篇狂草,字跡飛揚,勢若奔騰,儘彰名家氣勢。
達奚盈盈眼睛一亮,目光看去,默讀了這篇馬說,隻覺通身感慨,氣自驚然。再看落款,果然是韓愈。
“又是韓公大作?”
“正是。”杜五郎終於掛好了卷軸,得意道:“韓公要以這篇文章賀國舅兼任重職!”
達奚盈盈一愣,不敢相信如此重要的消息會這般落進自己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