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金飯碗
禦駕抵達宮苑後,那些不受聖人親近的宗室們先被打發走,各自回家盤算前途,被留下的才是得聖眷的。
“聖人口諭,‘既回了長安,且讓薛打牌來打一圈’。”
薛白當著顏嫣的麵被這般喚走,也算是坐實了賭博世家的名頭。
一路進了禁苑,李隆基正在看安祿山麾下的采訪使張利貞呈上貢物。
“安大府一直與工匠說,聖人喜歡酒器,也盼著到萬歲千秋節為聖人賀壽。”
“胡兒有心,有心了,待他到了,自然可看到‘舞馬’。”
李隆基哈哈大笑。
薛白隨著內侍站到一邊,目光落向李隆基手中摩挲的那把銀壺,恍惚了一瞬間。
千年的光陰流轉,他曾見過它,那時叫“鎏金舞馬銜杯紋皮囊式銀壺”。
舞馬銜杯,是大唐的又一盛景。每逢聖人生日宴,便會讓舞馬起舞,銜著酒杯給聖人敬酒祝壽。
這一畫麵,被鎏金浮雕在了皮囊壺之上,皮囊壺是契丹風格,從設計到製作都堪稱一絕,與中原酒器完全不同。
旁人不了解,仔細一想,才知安祿山送禮的厲害之處。
得了解聖人有收藏飲酒器的習慣;得了解舞馬乃聖人得意事之一;再不露聲色地提出很在乎聖人的生日。
薛白自愧弗如。
比起安祿山討好聖人的功力,他差太多了。
聖人生辰是何時?九月初八。
萬歲千秋節,安祿山那是當成一年中最大的事來辦的,連打仗都是為了能在秋天來獻俘。
這還僅僅是一件小禮物,而這般禮物,那箱子裡還不知凡幾。
且眼下才剛開始,安祿山送禮的車隊如今還沒走完路程,更多的俘虜、牛羊、駝馬,珍禽異獸、珠寶異物都在路上。
張利貞又呈上了好幾樣貢品之後,李隆基終於留意到薛白,開口又叱了一句。
“薛打牌,為何一臉不情願啊?!”
“回聖人話,我馬上就要歲考了。”薛白故作為難道:“總是徹夜打牌,此後好幾日沒精神。”
李隆基大笑。
上趕著想與他打牌的人不知凡幾,反倒沒有強人所難來的有意思。
“朕尚且不覺得勞累,你才多大年歲?”李隆基放下手中的金盞,浮起了得意之色,“來,上桌。”
一旁,才拿起下一件金器準備開口介紹的張利貞一愣。
他往年前來送貢品,每一樁器物聖人都要聽他講解,有時還問上幾句。還從未有過今日這情形。
薛打牌?
時隔一年沒來,長安城竟出了這樣能搶聖心的人物。
~~
這次一起打牌的是楊玉環、張汀。
張汀身為太子良娣,常常入宮打牌,倒也沒人擔心李隆基會再搶一個兒媳婦。
因為李隆基身邊的美人其實太多了,朝野知名的就有數十個,個個都有一段風花雪月的故事。他如今六旬,需要的更多還是玩伴。
這邊牌局一起,那邊李龜年撥弦,開口唱歌,與許合子又是不同的味道。
“紅藕香殘玉簟秋……”
楊玉環推了一張牌,跟著輕聲哼唱,唱法卻與李龜年全然不同,竟是已將薛白那唱法融會貫通了。
李隆基接著唱,愈發得意,輕蔑地掃了薛白一眼,問道:“比你唱得如何啊?”
薛白訝道:“我唱歌那樣……聖人與我比?”
“哈哈,豎子,連同樣的唱法也聽不出?”
“音律是高雅之物,我隻能打打牌。”
李隆基莞爾道:“朕既擅音律,又擅骨牌。可見骨牌與音律一般高雅。”
張汀雖不知他們在聊什麼,但天子說了笑話,她當即湊趣地笑起來。
“托聖人洪福,我也高雅了。”
說罷,她推倒麵前的骨牌。
“胡了。”
李隆基朗笑,賞賜了張汀一件貢品。
任內侍宮娥們上前壘牌,張汀道:“我來之時,恰遇阿菟回來,說起終南山之行,不住地說起此番難得見了名動長安的薛郎呢。”
“一轉眼,阿菟也及笄了啊。”
“女兒家嘛,見了新奇的事物難免好奇,又是故事又是新詞,說也說不完。”
李隆基自是能察覺到張汀的意思,目光看向薛白。
薛白低頭抿了一口水。
“豎子,在說你,伱避什麼?”
在避什麼,連一旁的內侍們心裡都清楚,這大唐,誰願娶宗室女啊?聖人的公主、郡主又多,個個愁嫁。
忽然,楊玉環笑了笑,道:“少年郎得了誇獎,還懂得謙遜。”
她招了招手,喚張雲容把今日收到的一隻蓮瓣金碗拿過來。
這隻金碗又是安祿山所造,碗壁上捶出了蓮花瓣紋,極為精致。
錘揲浮雕工藝並非中原匠師所擅長,可見安祿山絕對是送禮的一代宗師了。
“你獻了那些好東西,聖人許你長大後的前程,我卻還未賞你,便以這金碗贈個‘衣食無憂’的好彩頭……前提是你贏了今日的牌局。”
“謝貴妃恩典。”
有了金飯碗,何必尚公主?
李隆基聞言,嘲笑道:“太真所賜金碗,能裝酒十斛,你可飲得下啊?”
“聖人若舍不得給,贏了這小子……”
張汀見聖人不肯再聊賜婚之事,心中失望。
玩笑般的一句話之後,楊玉環美目一轉,瞪了薛白一眼,帶著些提醒、警告之意。
——這次且替你解圍,看你往後再敢招惹是非。
~~
陽光透過紙窗,照著桌案上的金碗熠熠生輝。
“好漂亮啊!”
青嵐已趴在那盯著它看了好久,連眼睛裡都閃動著金光。
她卻不舍得用這金碗倒水,將它擦乾淨了仔細收起來,倒像是供起來養著一般。
薛白卻對這些金啊銀啊絲毫不感興趣,覺得瓷的就蠻好。
他盯著青嵐的背影看了一會,忽然在想,上次問她“想不想當我的侍妾”真是太沒有氣勢了……每次剛睡醒時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長安城不像終南山清靜,還沒醒過神,已經有客來見。
……
堂上,裴諝正在與杜五郎閒聊,看似雲淡風輕,眼中卻透著一股焦慮,一見薛白便站了起來。
“薛郎終於回來了,終南山一行,可有收獲?”
“隨啟玄真人學了吐納之法,頓悟良多。”
裴諝笑道:“昔年,盧藏用隱居終南山而得授高官,反而矜矜業業務事者,官途難走啊。”
薛白會意,引著裴諝進了書房,問道:“裴公又有麻煩了?”
“安祿山馬上要進京獻貢了。”裴諝道:“此胡是哥奴門下,且已放言要禦史大夫之位,勢必要對付家父。”
“這般囂張?”
“胡兒深得聖寵,勢必要在聖人麵前構陷家父,到時隻怕還得請國舅與薛郎幫襯一二。”
裴諝臉色凝重,能跑來與薛白這一介白身商議,可見對形勢的預估很不樂觀。
薛白卻是問道:“既然要構陷,總該有個罪名。哥奴、胡兒也不能憑空害了裴公吧?”
裴諝知他這是在問裴寬的底細,本不想說。然而猶豫之後,還是選擇相信眼前這個盟友。
“家父在範陽節度使任上時,曾縱容邊軍劫擄契丹奴婢,私下發賣分贓,謊報戰功。當然,這是邊軍慣例了。”
“既是慣例,他們能以此對付裴公?”
“薛郎可知契丹之事?”
“願聞其詳。”